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不到十月,寒气就已逼人。夜已深,我却毫无睡意,伫立窗前,眺望着这座还不太熟悉的城市。街道上寥寥一两个行人急匆匆地赶路,车辆飞驰而过,只留下刺耳的鸣笛声划破暗夜。城市、寒冬、雪白的墙、冰冷的床——这一切让我愈发想念家乡的土炕,那散发着温暖的土炕。
家乡的土炕,是冬日里最温暖的所在。那种热,既不烫也不凉,是那种稳稳的、暖乎乎的热。土炕一般砌在窑洞的后墙处,叫“掌炕”,这样可以避免离门太近而受寒风侵袭;也有砌在一进门左边或右边的“门炕”,既方便又亮堂。冬天来临前,家乡的父老会在烧过的煤炭灰烬中捡拾未燃尽的煤渣,积攒几麻袋,就不愁过冬的取暖了。
土炕的作用可不小。如果谁患有腿疾,如关节炎或腰腿酸痛,贴在土炕上最热的地方暖上几次,就能得到些许缓解。如果你刚经历了寒风冷雪的侵袭,正好遇见一户人家,好客的主人会热情地请你上炕。你完全可以二话不说,鞋子一脱,一骨碌爬上土炕,坐在炕头的褥子上,双手垫在腿下,那种热乎乎的暖瞬间就能驱走所有的寒冷,让你从头到脚都感受到家的温暖。
家乡的土炕,浸透着快乐。冬天,辛勤劳作了一年的父老乡亲们闲下来时,土炕成了快乐的聚集地。他们三五成群地盘腿坐到某家的土炕上,或悠闲地嗑着自家炒的瓜子拉家常,或拿着扑克牌、纸牌自得其乐地玩游戏。在我的记忆中,年老的爷爷奶奶总是会叫上几个大爷大娘,郑重地拿出珍藏的纸牌,几个老年人一起不紧不慢地玩起来,他们个个一副严肃的神情,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干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滑稽的表情常让我忍俊不禁。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大人周围钻来钻去,胡乱指点,招来呵斥,便哈哈大笑地在土炕上蹦跶,大人们也拿我们没办法。此时,整个土炕、整个窑洞都洋溢着温馨的热浪。
年关将近,陕北人的饮食也与平常大不相同。今天我家,明天你家,后天他家,家家户户轮流聚餐。在土炕中央铺上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油布,摆上装满鸡鸭鱼肉、瓜果梨枣的盘子,杯盏酒壶、碗筷碟勺一应俱全。一切准备妥当后,人们麻利地脱了鞋子,爬上土炕,盘腿围坐成一圈,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女人们边吃边唠嗑,男人们饭后划拳——“哥俩好呀,六六六呀”。那吆喝声吵得小孩子们心生不满,却又顾不上制止,生怕少吃一块肉。家乡的土炕,洋溢着亲情。
每当夜幕降临,母亲会拿着自制的笤帚,把铺着羊毛毡的土炕清扫一遍,把白天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展开铺好。小孩子们各人有各人的“领地”,神圣不容侵犯,一旦谁越界,便会引发一场“战争”,严重时需大人出面调停。至今回想起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在土炕上久久不睡、嬉笑打闹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三天两头感冒发烧,土炕常常是我获得慰藉的地方。睡在温暖的土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花被,我有意无意地发出一声声略显夸张的呻吟,大人们则在旁边着急地嘘寒问暖,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掖掖被,让我觉得生病也是一种幸福:没有了因顽皮而招致的责骂,没有了学校里老师的批评,有的只是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与呵护。我总喜欢枕着母亲温暖的臂弯,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撒娇,听母亲轻轻地哼歌或讲她那个年代的故事。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母亲讲她的婚事:结婚时,她一进父亲的家门,发现炕上铺着一块崭新的羊毛毡,心想这家人家境不错,着实高兴了一番。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毛毡不见了,追问父亲后才知道是借来的。母亲边讲边用她那粗糙但温柔的双手轻抚我的脸庞,我便在她的注视下甜甜地睡去。
如今,家乡的土炕似乎永远地远离了我。回过神来,环顾四周,依旧是雪白的墙、冰冷的床。原来方才在梦里,我又一次回到了家乡,见到了那魂牵梦萦的土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