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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0月18日
《通往父亲之路》(连载5)
○ 叶兆言
  登中山陵台阶,素素跑得飞快,给人的感觉,她好像是一路飞跑上去的。对父亲和吴姨的关系,张左当时也不是很明白,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结婚,不知道他们已经是夫妻。对于素素更莫名其妙,她就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有些任性,有些好强,总是指使张左做这做那,不允许张左这样或者那样。一路上,都是素素带着张左玩,玩得很开心。到了中山陵台阶的最高处,素素吓唬他,说张左你信不信,我只要轻轻一推,你就会从这里滚下去,一直滚到最下面。素素以为他会害怕,张左一点都不害怕,他看着脚下一层层没完没了的台阶,觉得真要能从高处滚下去,可能还是挺好玩的。
  张左已记不清那天是怎么结束的,好像还上了馆子,天黑了以后,他被送了回去。外婆追着问玩了什么地方,那个叫吴姨的女人对他怎么样。当面外婆对吴姨很客气,在背后说起她,也就没什么好话。张左后来才知道,那天张希夷夫妇带他出去玩,主要是在考察他,因为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把张左接过去。考察的结果是吴姨不太愿意,她不答应,就仿佛外婆对吴姨一样,吴姨表面上对张左很不错,可是在感情上,并不愿意接受张左,觉得自己当不好后妈。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外婆经常会问张左,想不想去你爸爸那里,想不想跟他们一起住。张左明知道外婆不愿意他去张希夷那里,他不想说谎,不愿意说谎,很老实地回答说想,回答说愿意和他爸在一起。外婆顿时不高兴,悻悻地对外公抱怨,说张左是黑心肠,白把他养这么大了。外婆说张左你不要太高兴,跟后妈在一起,没你的好日子过。
  无论外婆在背后怎么说坏话,外公对张希夷这个前女婿,一直都很客气。外公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有脾气,脾气很大,有名士风度。张希夷的爷爷,也就是张左曾祖父张济添,是外公的恩师。张济添是前清的进士,学问很大,民国后成了旧朝遗老,在家开业授徒,外公是他的入室弟子。外公身上那点旧学功夫,都来自恩师张济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外公与张左的爷爷,也就是张希夷的父亲以兄弟相称,张魏两家结为儿女亲家,本是件很美好的事,可惜劳燕分飞,半道上分了手,让双方大人都很失望。
  外公可以说看着张希夷长大,对这个前女婿有过失望,生过气,但仍然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这也是魏明韦要和外公闹翻的原因之一,外公不喜欢女儿后来嫁的那位陆师傅,不愿意接受这个女婿。有些历史纠纷,张左也弄不清楚,都是他有记忆之前的旧账,他人太小了,大约当初魏明韦闹着要和陆师傅结婚,外公坚决反对,不同意这桩婚事。不同意也没用,魏明韦自小任性,陆师傅同样脾气倔,说你们看不起我这个工人,我也就不跟你们来往。因此去四川前,虽然也生活在南京,同一个城市居住,陆师傅这女婿采取的基本策略,就是干脆不上门。
  张左五岁时,魏明韦跟着陆师傅去了四川,再次见到,就是那次带着还在吃奶的小女儿回来。这时候,张左是小学二年级学生,轰轰烈烈的“文革”已经开始。魏明韦夫妇也有了三个孩子,时过境迁,拖儿带女,不远万里来南京探亲,往日的种种不愉快,烟消云散冰解冻释。生米煮成熟饭,木早已成舟,外公也不再像过去那么古板,不像过去那么生硬,女儿毕竟是女儿,这个女婿不认也得认。女婿从四川带过来两瓶好酒,外公本是好酒之徒,平时也没人能陪他喝酒,现在开怀痛饮,川酒又便宜又好喝,勾起了外公抗战期间在成都的许多美好回忆。
  喝酒容易话多,话多了必失,当时正值“文革”初期,外面很乱。外公退休多年,红卫兵小将懒得来找麻烦,他倚老卖老,基本上算是清闲。陆师傅是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说话难免财大气粗,喝了酒更有点自以为是。喝着喝着,谈到了共产主义的公平,话便有些不投机,外公当然是发牢骚,说如今世道真变了,那天坐三轮车去医院,与车夫一路随便说话,车夫问老头子退休了,一个月工资多少。外公听对方毫无礼貌,直呼自己为老头子,心里有点不快,也不敢发作,将自己退休工资打了折扣说出来。没想到车夫听了依然不乐意,说你想想公平不公平,你一个坐车的资产阶级,比我一个拉车的无产阶级都多得多,要多这么多,这是不是有些不像话。外公说我听了这话,就笑着说,你说得不错,应该是你坐在车上,我拉着你才对。
  外公当时只是把这事当作笑话讲,陆师傅听了也笑,不止是他笑了,大家都觉得好笑。接下来气氛就不对了,陆师傅说这话听着,也不能说没一点道理,说到底,还是劳动人民,养了不劳动的人。外公听了心里很是不爽,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然后你一句我一句争起来,陆师傅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一开口,不是你不懂、你不对,就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么说的。外公最烦这些话,说来说去,就是我不懂我不对,就是你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那么说,我也真是老朽了,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冤枉你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