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六部
钱币部:汉佉二体钱
一
我是一枚铜钱,出生在于阗。在我的身上有两种文字,一种是汉文,一种是卢文。我是由一个模具打压出来的,能感觉到一团黑暗中身体被压扁了,光明乍现,我就醒了,掉在一堆和我一样的汉二体钱中间叮当作响。我有很多好兄弟,大家挤挤挨挨地在一起,闪着新钱的光泽,互相挤撞,发出了喧闹声,好不快乐。
我是圆形的,中间没有孔,也没有边凸的周郭。我的正面上有几个汉字:“重四铢铜钱铢”,在钱和铢字之间还有一个符号,像是一只带着犄角的羊。背面是一匹骆驼,卢文有二十一个字母,意思是“大王、王中之王、都尉之王矩伽罗摩耶”。
我和很多汉二体钱挤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我是面值最大的,其他还都是“六钱铢”,个头比我小一些。不过我们都是模具中诞生的,都经历过一阵模糊的疼痛,来到了这个光明的世界。
我很快就知道我的用途了。我被人拿着装进了布袋,或者放进钱箱。平时不怎么见光,等到见光的时候,就是我离开原来主人的时候。一开始,我以为我的主人是固定的,很快发现错了,我的主人经常更换,只要他们交易一些物品,我就成了一方付给另一方的东西。我和很多汉二体钱都是用来交换东西的。明白了这一点起先我有点沮丧,可很快我就高兴起来了,这样我可以见识更多的人,见到更多的事情,我就会很安静,不再像其他的汉二体钱那样,动不动就在暗黑无光的袋子里吵起来。
我发现,我的兄弟们也有丢失的情况,有人喜欢做盗贼,偷走我们。有时候我们很多钱币聚集在一起,有时候又很少,我们被挑选出来一些给了别人,换了东西。很快,我身上的新铜的光泽就少了很多,受到了磨损,虽然不疼,可我经历了很多次和兄弟们的分别与重逢之后,我的心情也变得平淡了。
我的一生非常漫长,一直到现在我还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他们以为他们是我的主人,可只有我知道我活得比他们都长。我记得那些曾经拥有我的人,很多都已经死了。到现在,我对其中两个人的命运记忆犹新,这就是我要讲给你听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和牺牲有关的。
第一个人的故事是一个年轻人的。他非常年轻,怎么说呢,他长得很英俊,只有二十岁,睫毛很长,眼窝深陷,眼睛很大,看东西看人,目光都很清澈,清澈得就像是泉水。他要是看一只羊一匹马,那羊和马就不忍离去;他要是看着一只鸟,鸟都会在他的头顶盘旋。他善良得都不愿意踩死一只蚂蚁。他还会唱歌。他唱歌的时候,口袋里所有的汉二体钱都会安静下来听他唱歌。他的歌声中有世界上很多新奇的事物,让我们这些钱币兄弟听了,都觉得我们的命运在更加辽阔的远方。
他成为我的主人是在于阗国的市场上。那时,我在一个玉石铺中一个肥胖的商人手里。他和其他几十个人是一起抵达于阗的,带来了很多从遥远的西边运来的东西,有十几匹骆驼,骆驼背上驮着的都是货物。他们这个商队从粟特地区来,那个地方有一些城市,是我注意听才听到的,不花剌、撒马尔罕等等新鲜的地名。他们的商队要去河西的敦煌等城镇,还要继续前行,最远要去长安。在他们的谈话中,长安是他们很向往的地方。
这个年轻人是第一次出远门,他们的领队叫萨保,几十个人的商队在从西往东的路途中,人员不断增加,往往有一些三五人、七八人的小队加入进来。这些人大都长得高鼻深目,肤色也不尽相同,有粟特人、吐火罗人、波斯人和康国、安国等大山和谷地间生活的人,大家会聚起来,一起前往中土汉地。他们一路走来,先是走过疏勒、莎车,然后抵达于阗作休整。我就是那个肥胖的商人从年轻人手里买下一些亚麻布的时候,来到了年轻人的手里。
我在年轻人的口袋里和其他的钱币兄弟一起叮当作响,好不快活。这个年轻人有一个习惯,他喜欢把我们这些钱币取出一枚来,衔在嘴里咬一下。你要是问我疼不疼,我得说不疼,因为我是钱币,我的身体很硬实,他绝对咬不疼我,我倒是趁着这个机会,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的世界。
我记得很清楚,他从口袋里把我摸出来,咬在嘴里的那一天,是一个下午。当时,粟特商队的人都在于阗国驿站休息,或者在于阗买卖货物,补充去中原的商品,只有他喜欢闲逛,他就逛到了一座佛寺里。在那个佛寺里,下午的时光十分安宁,没有什么动静,僧人因为天气炎热,都在僧房里休息,只有他在寺院里走动着,走过巨大的佛像,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过诵经堂、斋舍。等他走过一面绘制了很多佛经故事的壁画时,他站住了,我感觉他把我咬得很紧。
在壁画上,有一幅壁画吸引了他。画面上有一个青年,侧着脸,脸型很像他,面对着一群手拿利刃的劫道者,却毫不惧怕,而是高举着右臂,右臂是点燃的。这个画上的青年以点燃的右臂,帮助同行的很多人解救了生命,成为大家摆脱了苦海和劫难的施救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