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也没睡。他从芽子家跑出来以后再没哭。他跑到了村子外边。他远远看着芽子去了舍得大院,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像井里掉进了一块石头一样。他挪了好几个地方,一会儿在这里的塄坎上蹲着,一会儿又坐在了土壕里,头靠着土崖,手不停地捏着土疙瘩,把许多土疙瘩捏成了土粉。他一会儿想着芽子叫他包子哥的声音,一会儿想着芽子给他躺在嫁衣上的身子,想着想着就把芽子的身子想到土匪九娃的身子底下了。他想不出芽子在土匪九娃身子底下会咋样。他不想这么想,可想着想着就想到这儿了。包子哥,芽子这么叫他。芽子总这么叫他。芽子在土匪九娃的身子底下也会这么叫吧?包子哥,芽子一脸笑。也想那杆土枪了。嘭,他爸的脸就被揭走了,不见了,没有了。它会揭任何人的脸。它塞进过他的嘴,抵过他的脑门。嘭,它对他也会嘭的。包子哥,芽子总这么叫他。嘭。芽子在土匪九娃的身子底下……包子就这么挪一个地方蹲着想着,再挪一个地方坐着想着,心里像拌了辣椒一样,把自己挪坐到了半夜,然后,就迷乱了,就和几天前的瓦罐一样色迷心窍了,不蹲不坐了,胡转悠了。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舍得大院跟前。
大门上挂着一盏灯笼。
土枪手从门口的石头上站起来了,把土枪对准了他。
土枪手:走开!
包子:我是包子。
土枪手:我让你走开。
包子伸开两手:我睡不着胡转哩。
土枪手:一边转去。你睡不着能胡转,我想睡不能睡还转不成!你和谁?
包子:我一个人。
土枪手:有烟叶没?
包子:有么。
奇怪奇怪,那天咋就带着烟叶呢?
土枪手:撂过来。
包子把烟叶袋扔到了土枪手的脚跟前。
土枪手:好了,你走。我卷根烟卷抽。
包子:我也想抽呢。你不放心你卷根烟把烟袋扔给我,纸条也在里边呢。
土枪手:你站着别动。
包子:不动不动。
土枪手开始卷烟了。土枪在伸手可拿的地方。
土枪手:你的女人跟九娃了。
包子:不是我的女人,她爸一直不愿让她跟我。
土枪手:女人是水性,随心流哩。
包子:我不懂。
土枪手:你才多大没经过女人你当然不懂,经过你就懂了。女人还是花呢,遇风就飘了。我经过,吃过亏的。说给你也不懂。他们也不懂,筹女人筹女人,筹去,我不筹,我给他们守门。
土枪手卷好烟卷,把烟叶袋扔给包子。
土枪手:你卷吧。
土枪手起身在灯笼上点烟了。
包子猫着腰去捡地上的烟叶袋。包子猫着腰忽一下就到了土枪手跟前,抓起了那杆土枪。土枪手刚点着烟,咂吸了一口,回过身的时候,土枪就正对着他的鼻子了。
包子:别动。
土枪手:兄弟……
包子:小声。
土枪手:噢,小声。
包子:芽子在哪个屋?
土枪手:上房左边那间。
包子:想死想活?
土枪手:活么。
包子:那就赶紧走,走得远远的。
土枪手:好的好的,让你一辈子见不着。
包子:拿着地上的烟叶袋,路上抽。
土枪手拾起地上的烟叶袋,撒腿跑了。
包子端着土枪,径直进了九娃的屋。九娃太不小心了,门没上闩。几根蜡烛把屋里照得很亮。九娃确实在芽子身子上,睡着了。包子用土枪在九娃的后脑勺上狠戳了一下。九娃直起身子,转头看着包子,一只手摸着被戳疼的地方,没醒过来一样。
芽子醒了,睁大眼睛看着包子,要推骑在她身子上的九娃。
包子:别动。
芽子不动了。
九娃灵醒了:你咋进来的?
嘭!土枪里的火药和铁砂全打在了九娃的脸上。九娃倒了。芽子惊叫了一声,坐了起来,抓了一件衣裳捂着她的身子。
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所有的人都把身子直在了他们的炕上。
包子站到了大门口:你们听着!九娃死了!我把他打死了!都乖乖地在炕上待着,谁敢出来我让他脑袋开花!
没有人出来。很听话。他们竟然都很听话。
不听话的是水生的女人,她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杀人了!杀人了!
她叫着喊着跑出大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后来就很顺当了。在八个地方看着舍得大院的八个男人随手抓了一块砖头或者石头到舍得大院的时候,八个土匪已经光丢丢排成一行跪在院子里了。他们的女人胡乱穿着衣服,每人手里提着一把长刀。他们手里的砖头和石头成多余的了。他们没扔。
包子:还有一个呢!
吴思成衣着整齐,从上房右边的屋里出来了。
包子把土枪抵到了吴思成的额颅上。
吴思成:枪里没火药了。
包子勾了一下枪钩,没响。包子忘了土枪里的火药被他打出去了。
吴思成:你放我们走。我们不来了。回老家种地去。
包子:种地?
吴思成: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种地的,想当强人了,就拿刀拿你手里的那玩货出来唬人了,唬了一路,把你们也唬住了。
包子手上一下没劲了,拿不住那杆土枪了,声音也发抖了:你们把人害苦了,害得人不是人了……
吴思成:这话你说得不对,是人咋害都是人,你仔细想去。
金宝说放你娘的狗臭屁,一砖头拍在了吴思成的后脑勺上。
他们在一片求饶声里胡乱弄死了跪在院子里的土匪,领走了他们的女人。
每人还拉了一头驴。
包子没动手。他在台阶上坐着,浑身都没了力气一样。
芽子从上房里出来了。她走到包子跟前,叫了一声包子哥。
包子没听见,摇了一下头。
芽子:你把他的脸打没了。
包子没反应。
芽子:包子哥你还要我不?
包子眼睛看着地。
芽子:包子哥你不要我了?
包子抬头看芽子了,看了好大一会儿。
包子:你回去看你爸去。
又说:你爸不会死也不会难过了。
芽子没动,好像没听懂包子的话。
包子有力气了。他站起来,拿起那杆土枪,给上边吐了一口:呸!
他抬起膝盖,用力把土枪向膝盖横下去,想把它顶断。
没顶断。
他不顶了。他把土枪扛在了肩膀上。他给芽子笑了一下,说:我不在奉先了。
又说:我不会缺女人的。
包子走了。
芽子看着包子走了。芽子在舍得大院的大门底下站着,头上是土枪手点过烟卷的那盏灯笼。后来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能知道的是奉先畤人丁越来越兴旺,许多许多年以后成了一座县城。天地庙成了城隍庙。
现在要城市化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