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将至,街巷间的红旗渐次招展,如同一团团跃动的火焰,点燃了金秋的天空。我独坐书房,取出那几个边缘微微磨损的牛皮纸档案袋,将一面面小红旗在书桌上轻轻展开。红旗如血,映着澄澈的秋阳,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细雨蒙蒙的午后,父亲佝偻着腰,在人群散尽的马拉松赛场上,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面被人遗落、踩脏的国旗。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手掌粗糙如树皮,脊背微驼,仿佛承载了一生的风雨。那年我参加西安马拉松,天空飘着蒙蒙细雨,他在终点处等我,忽然停下脚步,弯腰从泥泞中拾起什么——是一面小红旗,旗面已被雨水和脚印浸染得模糊不清。他未多言,只将那面旗仔细摊开,用手轻轻抹去上面的污渍,然后郑重地折好,装进上衣内侧的口袋。
“爸,不怕把口袋弄脏?”我嗔怪道。父亲不答,只小心翼翼地将红旗重新摊在掌心,像捧着刚出生的雏鸟般珍视。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用手指一点一点拭去旗上的泥点。“什么地方都可以脏,我们的国旗不能脏。”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光亮,那光芒穿透雨幕,让人心里一暖。
回到家,父亲翻出吹风机。这个连电视遥控器都要摸索半天的老人,此刻却无师自通地按下开关,反复调试着温度。暖风轻柔地拂过红旗,他像绣花般仔细抚平每一处褶皱,每一个动作都极其专注。水汽袅袅蒸腾中,他的侧影在墙上微微晃动,看着格外认真。最后,他将红旗稳稳插在孩子的乐高辽宁舰模型的桅杆上,退后两步,久久伫立凝望。那时夕阳恰好穿过窗棂,给红旗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父亲沟壑纵横的脸——那上面满是一个普通中国人最质朴的感情。
翌日清晨,父亲特意召集两个孙儿站在舰模前。“这是国旗。”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见了要行注目礼。”当时,鑫鑫才两岁多,虽懵懂不解,却也学着大人的模样,把小身板挺得笔直。父亲见状便笑了,笑容里带着泥土般的朴拙与实在,那笑容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十余年间,我们陆续拾得十几面小红旗。有的遗落在公园长椅的角落,有的飘落在公交站牌下的草丛里……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套流程:仔细擦拭、耐心吹干、妥善珍藏。后来我买了许多崭新的大国旗,他却依然最珍视那些残缺的、褪色的小红旗。“它们被人捧在手心过。”父亲轻声说道,“旗上沾着人的热气,带着人们的温度,不一样。”
自那时起,我家便多了一项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国庆,必添一面新国旗,挂在客厅显眼的位置。而那些旧旗,父亲必会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仔细装进牛皮纸档案袋里,再将袋口轻轻抚平。十多年下来,竟积攒了十多个装着小红旗的牛皮纸档案袋,整整齐齐地排在书柜中,成为家里很特别的一道风景。父亲对待这些旧旗,比对他自己任何一件衣服都更为珍惜。有时母亲会笑着打趣他:“这些旗子不能吃、不能穿,费劲收它干啥?”父亲只轻轻摇头,低声说:“你们不懂。”
何止母亲不懂,起初连我也不太明白他这份心思。直至后来,我才渐渐明白,父亲这一代人,亲身经历过困苦岁月,亲眼见证过家国的变化。他们对于国家的感情,比我们深,不是我们这些生长于太平年月的人能完全体会的。那一面面红旗于他而言,不只是一块印着五星的布,更是一种念想,藏着他心里的一份踏实和认可。
今年三月初,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除了一枚“光荣在党 50年”纪念章,以及他那些珍藏多年的国旗外,几乎再无其他值钱的东西。我轻轻摩挲着那些微微泛出油光的牛皮纸档案袋,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质感,心里忽然清楚了:父亲对国旗的看重,其实是一种很朴素的爱国心。他从没有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只是用这些实在的小事,默默表达对这片土地的喜欢,并把这份感情悄悄传给了我们。
今又临近国庆,街上的红旗依旧招展如昔。我带着孩子行经广场,看见他们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抬起头,对着迎风飘扬的国旗认真地行注目礼。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了父亲——他正站在乐高辽宁舰模型前,深沉而静默,与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叠在一起,让人忘了时光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