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叠:沙丘无尽
我是斯文·赫定,在我眼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处都是魔鬼:在微风中,魔鬼在不断地集结着。沙丘浑圆,如同无数的女人身体或者是蛇精在游动。可能是我看花眼了。实际上,那些无尽的沙堆不是在游动,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那是沙丘的脊线上不断有细沙被风吹拂,向下面滚落,看过去就像是一条条蛇在翻滚一样。因此,所有的沙堆都是活物,都是魔鬼,正在阴险而狡黠地包围着我们。
亲爱的米莉·布鲁曼,我至死不渝的爱,现在,你的脸在我眼前浮现。可我依旧感到孤独。你曾经让我做一道选择题:要么选择你,要么选择沙漠。我选择了沙漠,我现在就置身于沙漠。我就这么失去了你。当我得到你结婚的消息后,我顿时心如刀绞。你嫁给了别人。你的丈夫不是我。可我没有办法。我只得写信祝贺你婚姻快乐。
我把你的照片小心地夹在我的一个写生笔记本里,那个本子是我每天都要使用的。那是我在旅途中,随手画下来所见所闻的速写日记本。我把对你的爱深深地藏在心里,然后就走了。我来到了中亚,在这沙漠里受虐般享受着我的选择带来的孤独。
我感觉非常口渴,头晕眼花,把所有的沙堆都看成了在包围着我的魔鬼军队。无尽的沙漠在滚动,它们会吞噬我吗?会叫我有去无回吗?我想着你,米莉·布鲁曼,眼前的蜃气在浮动,正午的阳光下,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形和飘动,让我眼前出现了幻觉。
空气太干燥了,沙漠里的红柳、梭梭都像垂死的章鱼一样,颜色发灰,就像是死尸苍白而无力的颜色,衰朽地伸展着枝条。好在红柳是沙漠中最顽强的植物,根系极其发达,能够固定住沙堆,使沙子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
一开始看到红柳这种植物,它要死不活的感觉让我很奇怪,我觉得这种沙漠植物不是活着的,可能已经枯死。我就让我雇佣的驼队里的当地人去挖掘红柳根系。挖的结果是,红柳的根深入沙地下达到了六米,根须十分茂密,如果把一棵红柳完整地挖出来,再把它倒置过来,根系朝上,那么红柳的整个根系就能蓬勃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这就是红柳带给我的震撼。红柳的根是褐红色的,与枝叶的灰绿色不一样。红柳的花是淡粉红色的,在阳光下也很不起眼。但在经历了长久的沙漠戈壁的跋涉,不管在沙漠中的哪个地方停留下来,只要我看到了红柳那粉红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即使闻不到它的花香,也是令我万分欣慰的。亲爱的米莉·布鲁曼,那种感觉,就像是任何时候我拿出你的照片看一看,我的内心立即涌上来一股欣慰的暖流一样。
这是一九零零年的春天,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侧罗布荒原的北部,我的沙漠探险队扎营在一片似乎是被远古的洪水冲刷过的河道里,依靠着一片风蚀洼地所形成的雅丹地貌提供的一点阴凉,工作队所有人和骆驼都在那里歇着,等待着我发出新的指令。而我铺开了写生本,在写写画画,内心涌起的都是对你的思念。
米莉·布鲁曼,你知道,我自从和你分别,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我从一八九零年开始进入中国新疆的这片区域。当时,我翻山越岭,从喀喇昆仑山南侧的奥什城出发,来到新疆喀什噶尔城。那座城市里有很多成片联结起来的黄泥土坯房院落,就像是大地上打了无数补丁的地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喀什噶尔有自己的风韵,就像是街上走动的蒙面的维吾尔族女性一样,美丽而神秘,传统而封闭。
但那一次我在这里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一八九四年春天,我又来到这里,打算攀登那令我望而生畏而又极其向往的雪山。
米莉·布鲁曼,你要是能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可你不喜欢雪山,更不喜欢沙漠。这是我们的根本区别。但这并不妨碍我爱你。这里的雪山是世界上最高大、险峻和复杂的山峰,我有一种想征服和探究那高高在上的神秘雪峰的强烈欲望。可这一次,我却失败了。在攀登海拔7509米的慕士塔格峰时,一开始,我的进展很顺利。在距离登顶还有海拔一千多米的时候,我们——我和我的夏尔巴向导突然遭遇了严重的大雪天。亲爱的米莉·布鲁曼,我真倒霉,我在高高的山腰上,再也没法前进了,即使我不断地在心里默念你的名字,也不行。结果,我不得不临时在那里扎营。
第二天,雪停了,当我走出了帐篷时顿时发现我得了严重的雪盲症。这就等于宣告了我此次攀登慕士塔格峰的失败。我只好在暂时目盲的状态下,象征性地眺望着我曾那么近距离观察过的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这三座并峙在一起的高大雪峰,就像是三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将军那样并肩而立,它们的巍峨、威严、壮观和高傲,让我感觉到畏惧,感觉到兴许真的有神灵居住在雪山之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