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带领楼兰的全部子民向西南而行，前往且末。只有这样，楼兰才会绝处逢生，不然，即使沮渠安周不灭楼兰，那无尽的流沙也要在将来的数年内吞没楼兰。”
　　我说完，在曹无的面前单腿跪下来。我的真诚让曹无从将信将疑到最终完全相信。他流泪了，为我的这个决定。
　　我说，没有人知道我和你就像是一个人。从现在开始，我把我的衣服给你穿上，你就去扮演我，成为真正的我，而我剃度出家，并蒙面进入寺庙，不再担当楼兰国王。而你，要以最快的时间，带领楼兰的全体子民出发，南行避难。
　　曹无明白了我的决绝。我们互换了衣服，互换了身份。我和他分开后，前往寺庙，将所有的佛典经籍全部藏入地下暗道。他即刻去登台，宣布楼兰子民迁徙的庄严决定。我不再是楼兰王比龙，曹无变成了比龙。是的，我是无名，我视死如归，要和楼兰这座城市一起消失。
　　一天之后，曹无扮演的楼兰王比龙，带领楼兰全体子民离开了楼兰城。经过黑沙暴和大洪水的侵袭，现在的楼兰变得死寂，正在变成一座空城。我过去的子民全数前往且末，前往且末的路途艰辛而遥远，可是却有着未来的前景。
　　在楼兰，我把我的马、骆驼，还有我养的一只从库鲁克塔格山猎获的雪豹都放生了，就像我放了我自己的亲人。让它们走吧，都走吧，就让楼兰只剩下一个人，剩下一个曾经叫比龙的楼兰王。
　　我想的是与楼兰城共存亡，而楼兰已经不适合生存，即将毁灭。我已削发为僧，我的头发是微红色的——那是我从父王和母后那里继承的头发——被一缕缕地削去了，现在就在我的手里。我也把楼兰王比龙从我的体内放走了，从我的灵魂里放走了，剩下一具无魂的躯体。这具躯体，必须要重新赋予它灵性，必须依赖佛祖。削发为僧时，我的心有些缭乱，但却异常坚定。我想，曹无将在且末统领着楼兰人，重建全新的城，全新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安慰。我的母亲、我的王后和臣子将辅佐他，我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我成了一个无名僧人。就叫我无名吧。我手里拿着一只牛角，小巧的、精美的牛角。这是几百年前的楼兰王尉屠耆传下来的，我可能要吹响它，在黄昏如血的时候，宣告一个僧人的诞生，一个国王的消失。
　　在风沙弥漫中，我吹响了那只牛角号，呜呜声悠长地呜咽在楼兰空城里。现在，楼兰城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像一个游魂一样穿行在楼兰城。楼兰城内的官署、寺院、民居、广场、佛塔、街道、互市、酒肆、客店都还在，但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城门紧闭，所有的子民都安全地走了，前往西南的且末。
　　我要与这座城市共存亡。我似乎看见，沮渠安周的大军即将到达楼兰城外，黑压压一片都是他的士兵那朝天的剑戟。他们要洗劫这座美丽的城市。我一个人站在城门墙之上，想象着沮渠安周的十万大军靠近楼兰。他们的人似乎比沙子还多，旌旗招展，杀声震天，人人大喊：“比龙，投降吧！”
　　我微笑着，我的左手攥着一缕长长的红发，右手握着一只牛角。我吹响了牛角号，呜咽的声响传到很远的地方。我向想象中的来犯之敌的大军挥了挥手，我不是比龙了，我不会投降。回到寺院中，我点燃了帐幔，点燃了木头房间，点燃了红柳枝，点燃了所有能点燃的东西，楼兰燃烧起来了。黑色的浓烟升起来，楼兰在燃烧。沮渠安周，你来吧！等待着你的只是一片废墟。
　　我在燃烧着的寺庙里，走到北墙的千佛壁画跟前，安静地听着外面的火焰声和风声。我听见了楼兰都城在火焰中缓慢地颓败着。我想象着沮渠安周的大军趋近之后惊诧万分，在燃烧的楼兰城前止步不前，我的内心有些快慰。
　　在北墙千佛壁画的中央，画着一尊和我一样大小的白衣佛。身穿白色袈裟，结跏趺坐。这是佛经《观佛三味海经》中说到的，释迦佛应龙王的请求，将佛影留在了墙上。释迦牟尼当年虽已离世，但以一种呵护世间的愿力化为佛影永存。我背靠着这尊白衣佛画像，手上的牛角从我手上掉落。与此同时，我渐渐地化入墙壁，变为了墙上那尊白衣佛。
　　来年的春天，这座废墟里，会不会有新草萌发？楼兰曾是西域一座最著名的城，即将不复存在。
　　我是比龙，可我已不是比龙了，我是无名。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楼兰在燃烧。我的牛角号呜咽，我听到了火焰声、风声和又一场黑沙暴的来临。我在墙壁上化身为白衣佛像。一阵大火冲荡过来，将庙宇的大墙洞穿，一阵崩塌摧垮声中，房倒屋塌，我已化为白衣佛的影子，在墙上被火舌吞没，看不见我自己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