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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09月15日
外婆的那片桃园
○ 周占惠
  又是这样一个夏日午后,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不留半分情面,兀自撒着泼野的性子。可惜的是,外婆那片桃园,却杳然无踪了。
  倒非别的缘由。我外爷和外婆,相继为病魔所困,撒手人寰。那片他们耗尽一生心血、精心侍弄的桃园,从此便失了主人,也就渐渐地荒芜了。李家沟的水蜜桃,原是远近闻名的,那桃子,皮色粉嫩如霞晕,桃香馥郁,直钻鼻孔,真个似王母蟠桃落凡尘。咬一口,脆生生,甜津津的汁水裹着股子清冽,满口都是那地道的桃味儿。老两口在这园子里,从青丝年少一直忙活到白发苍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除草、施肥、喷药、摘果、装筐、上架……末了,还得把那沉甸甸的架子车套上,一路吱吱呀呀着拉到县城里头去卖。时常是饭也顾不得吃,拎上一大壶热水,揣几个干硬的冷馒头。饿了,胡乱啃几口;乏了,便抽条麻袋铺在桃树的树荫下,枕着胳膊,侧卧着打个盹儿。这营生,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千般辛苦,万般艰难,挣的都是实打实的血汗钱。望着他们那晒得黝黑、干瘪起皱的脸膛,握着那双粗糙的硌手、布满厚茧的大手,心头便似有万千蚂蚁在爬——那是真真切切的苦熬出来的。腰背早早就佝偻了,再难挺直。弯下去的,何止是脊梁,分明是老辈人那副顶天立地、吃苦耐劳的筋骨!那架子车的绳索,在外祖父的肩头,勒出了一道又一道深痕,深深浅浅,竟似刻进了光阴里。外祖父在前头弓身拉着,外婆便在后头用力掀着、扶着、稳着……吱扭扭的车轮声,是乡间最常听的声音却也是最熟悉的乡村小调;泥路上,那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子,便是一行行无声的诗句,默默伸向望不尽的远方。
  约莫七八岁光景,外婆去园子摘果子,总爱带上我。我也顶喜欢待在那里。我不如城里女娃那般娇滴滴,我性子野得很,最爱在桃林里学那猴儿样,蹿上跳下。瞅准一棵树,一手攥牢枝干,一手环抱树干,两脚一蹬便爬了上去。桃树不高,三蹬两踹,人已骑在树杈上了。左边摘一个,右边勾一个,得意扬扬地扔给树下的外婆。她手忙脚乱地接住,放进竹篾编的筐里。砸烂七八个桃子也是常事,为此,我可没少挨数落,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外婆常说我“脸皮厚,吃得够”。
  这还不算顶得意的事儿。掏鸟蛋,才是我最拿手的事,也是我最爱耍的。哪棵桃树上要被我瞅见了鸟窝,那窝里的鸟雀可算倒了血霉。我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攀缘而上,非得把那窝端下来不可。做甚?倒非为了吃,不过是把那些温润的蛋儿拢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瞧,仔仔细细地摩挲。若好奇心按捺不住,失手碰碎一两个,更要凑近了细看里头可有成形的小鸟,猜猜是什么雀儿。余下的,便宝贝似的捧回去,寻些棉花絮絮裹了,小心翼翼地焐在炕头热处,眼巴巴盼着孵出小东西来。
  外婆的桃园,自然不及萧红笔下祖父园子那般意趣盎然。然而,那园中的鸟儿、蝴蝶、蚯蚓、蚂蚱……连同我自己,却是一样地自在逍遥。孩提时光,总是快活的。及至年岁渐长,烦忧便如藤蔓缠绕,万事万物,仿佛都失了那份无拘无束。不由想起托尔斯泰所言:“幼时竭力扮作大人,待到不复年少,却又渴望重为孩童。”说的就是这个理!然而,生活却如宫崎骏《悬崖上的金鱼姬》中说的那般:“成长,是每个孩子的权利,也是他们必经的征程,或平坦,或崎岖,有悲欢,有离合。”人间至味是清欢,清欢才是人生真味。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岁月静好?人呐,唯有亲历了,才知甘苦,才能抽枝展叶。
  天渐渐亮透。阳光刺破云翳,从云层里透出光亮来,却悄然敛了锋芒。鸟儿栖在桃枝上啾啾鸣啭,风儿轻摇树影,三两只蝴蝶,便在这光影里漫不经心地随风起舞。
  我的外婆走了。外婆家的那片桃园,也消逝在时光里。然而,它们却未曾远去,已然刻在了我的心上——那是老辈人用汗水与脊梁浇灌出的吃苦耐劳的精神根苗,是我童年至真至纯的梦境,是我生命里永不凋零的“真”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