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塘集是我小时候去过的最繁华的大都市了。每年九月白露前后稻谷丰收的季节,姨娘表哥舅舅们肩挑背扛着飘香的稻谷,带着我都会去一次。走近集镇,古朴斑驳的店铺如排比一样铺陈开去,药铺、布庄、油坊、杂货店……一眼都望不到头。千年的黄桥烧饼香味老远便扑鼻而来,吸引着味蕾馋虫。带着荷塘泥土味道的新鲜菱角也上市了,老爷爷一声高一声低地吆喝着:“卖菱角了——新鲜的菱角吆——”惹得只有五岁多的我,扒着果篮久久不愿离去。最热闹的还是街道两边了,刚刚从田间摘来的时令蔬菜,一捆捆一扎扎还滴着水滴沾着湿土,招惹着一群妇女叽叽喳喳地讨价还价。挑着货担的货郎也来凑热闹,针头线脑,彩线方巾,头油香料……被一群年十六七的女子围得严实,远远只能看见一堆漂亮的发型,听见一片叮当作响的发饰响。最喜欢的还是街边卖家禽的摊子,小鸡仔、小鸭仔、小鹅仔、小蝈蝈、小蚂蚱……奏响了一首“田园交响曲”和“小动物大合唱”,把个集镇渲染得更有韵味和情致了。最神秘的莫过于粮食交易市场了,那个特殊年代,人们表情严肃而紧张,忽而来忽而又去了,一场交易完成,大人们背着空空的麻袋和箩筐,其中的物品已换作了一沓沓全国通用粮票。之后,身居西安的母亲收到远方寄来的粮票,因子女多而整日为吃饭愁苦的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长大后的我,故乡就是缠绕心头挥之不去的记忆,是我永远无法排遣的乡愁。少不更事的我,曾傻傻地问妈妈:为什么你离开家来到西安这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不去离家乡很近又美丽繁华的南京?妈妈神情凝重地告诉了我,南京大屠杀的血泪历史。并告诉我,半年后我的家乡也彻底沦陷了,家乡遭侵华日军铁蹄践踏,社会动荡,民生困苦。我也知道了,伴随着中华民族百年沧桑的艰难历史,我的家族如何一步步家道中落,一步步走向衰落、贫困。我还知道了,那个被母亲深深埋藏在心中的血泪史,姥爷正是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之下。那个下午,血色黄昏,母亲悲戚流泪,把国仇家恨的种子也种在了我的心中。
小时候,淮南铁路从家乡村旁穿过,站在铁道旁,我曾痴痴地等待过家里的音讯,翘首等待过母亲的身影,日日渴望着承欢父母膝下回到有兄弟姐妹的温暖的家。然而,我怎么知道,也正是这条铁道,一头通向了南京,那里中国人曾遭受侵华日军最惨绝人寰的屠戮,曾经血雨腥风,血流成河,尸骨成林。这一头就是我的家乡,这里的人们也曾遭受过欺辱、屠杀,有着无法忘记的血肉疼痛和心灵创伤。
妈妈告诉我,家乡沦陷后,侵华日军开始强征壮丁,村里成年甚至十几岁的男性,甚至妇女,都被征去修筑工事和据点、扩建铁路线。一天,一条电缆被挖断了,一个村子里的乡亲被认为是嫌犯,被一群日本兵当众围殴,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在此关头,作为一村年长又德高望重的姥爷被大家推举,上前极力解释,却被当作了同谋,遭受了更加残忍的殴打。日军坚信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破坏,最后,他们被带到据点里,无人知道,姥爷遭受了怎样残酷的对待。在遭受了种种酷刑后,日军实在是得不到任何的口供,才让家人交500大洋赎金前去赎人。家里哪有500大洋?!把房屋、田产、首饰、农具……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当掉了,将女儿提前许配给了亲家,把儿子送到了有钱人家帮工,才得以把姥爷接回了家。姥爷身上已是伤痕累累,生命垂危。家人虽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勉强请来了乡间的郎中,为姥爷治病疗伤,怎奈姥爷已病入膏肓,不久便去世。
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大学,选修了日本语、东方文学,研读了许多日本历史。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中早已深深埋下了国恨家仇的种子,那是我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和无法忘却的伤痛。我想,如果有一天,祖国需要我,祖国召唤我,不管多大年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线,为国家奉献一切,因为我是中国人,是中国人的子孙。
如今,重回下塘集,天更蓝了,水更绿了,街道已繁华到认不出当初的模样了,人们幸福地生活在这片热土上。我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那条长长地伸向远方的铁路,绿色荡漾的田垄,放牛嬉戏的水田,摸鱼玩耍的池塘,偷花生的自留地,还有流鼻涕的小虎、爱哭的小花,爱我的姥姥姨娘舅舅们……都不见了,和光同尘,消失在了时光深处、记忆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一群群温馨祥和的社区。但我想,有些记忆是中华民族共同的殇,它早已结痂成血流动在我们的血管里,成为我们爱国的信念和信仰,是永远不敢忘却的。
姥爷是中国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民,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甚至他的事迹也谈不上轰轰烈烈。在整个民族抗战的历史中,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甚至没有人会记得他。我也没见过姥爷,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但在我的心中,他是我的骄傲,是个大英雄,是我们子孙的信仰,是永远不能忘却的伤痛。一如记忆中,村子不远处那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永远倔强地、自由地在那儿矗立着,日日年年不停地向上生长着、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