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洛滨的北原,地势陡地高了许多,继续往东北50里的方向走去,只见两侧的黄土斧劈刀砍出沟壑川道,仿佛岁月的须发褶皱在这里立即能够触摸得到。脚底下一条细如丝的河流在艰难地曲折穿行。几万亿年累积起来的黄土,在尧头得到了利用。
起于宋元,穿过近八百年的烟云,川道里一片又一片的火窑,生活着一代又一代的窑工,他们敬土为神,搅拌调制稠黄的土,连接大地深处,让自己的生命与土器化为一体。
漫天遍野荒草萋萋的土窑,一座座熄灭了火种不再喷吐青烟的瓷窑,使人有一种荒凉感爬上心头。曾经的瓷窑,因为人烟之阜盛,车辆之如梭,城池之高大,庙宇之众多,街市之繁华,称雄于一时。
那镂刻着精致花纹的门楼上,照旧可以看到瓷窑往昔的身影。一座古塔,虽然挨过炸药的袭击,但依然倔强地立在河岸上,无声地与洛水相望,证明着曾经繁华的过往。
在古塔的记忆里,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载着从瓷窑里涅槃了的矸石坯。那一堆又一堆在烈焰中升腾,成为用器生命的瓷制品,在车子的摇摇晃晃下,在洛水岸边发出一阵又一阵优美铿锵的乐音,摇曳了几百年,沉醉了洛水,也沉醉了窑工,沿河两岸的人们把根扎在了厚土之下。
关中平原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从此拉开,妇人们爱把磨制的米面放在那厚实的瓷瓮里,一双双纤手搅弄在瓷盆里。豪壮的汉子,端起盆般黑瓷大碗,狼吐虎咽,风卷残云。清清亮亮的菜油,盛在一个个精致油光的细瓷土罐里,菜油被储存得愈发清香愈发金贵。有多少保存着麦子的黄黑两色的尧头瓷大瓮,今天依然矗立在农民的屋里,结结实实地诉说着每一个家族的沧桑和丰收的岁月。
尧头窑在明清时达到鼎盛。古窑群发展的兴旺时期,尧头村周边有上百窑炉火昼夜不息,一年竟能烧造220多万件陶瓷。村道上向外拉货的车马不断。尧头窑烧造的民用瓷器不仅占据了渭北各县,而且还远销山西、甘肃、内蒙古等地。那时候,尧头村的繁荣和富庶远近闻名,给当地贡献了可观的税收。
尧头瓷贴近乡村。民间需要什么,窑工们就烧制什么。方圆几百里内,家家户户用盛水的缸、搋面的盆、端饭的碗、放盐的罐,都是尧头人制作的厚实耐用的日用器皿。瓷罐上边的老鼠盖钮、大缸上的剃釉莲花、酒器上的几何纹样、盘子上的铁绣花,也都在极力迎合着普通百姓的审美趣味。脚踏实地的尧头窑,不尚虚荣、不慕浮华,扎根大地,赢得了极大的平民化的市场。
按烧制的技艺,尧头瓷可分碗窑、瓮窑、黑窑、砂窑4个行业。其品类丰富,有碗、碟、壶、盏、瓮、盆、罐、盘和各种精巧的玩具与器皿。瓷器造型粗犷拙朴,纹饰洗练凝重,瓷胎厚重坚实,釉色纯净细密,具有粗中寓巧、朴而不俗的民间特色。
从器型到纹饰,从技艺到色彩,在尧头窑可以感受到中国原始彩陶、汉魏陶塑以及唐三彩的艺术传承,颇具“仰韶文化”的遗风,与百里之外的耀州窑一脉相承。
从瓷器的釉色看,有白瓷、青瓷、黑瓷3类。其中以黑釉瓷最负盛名。黑釉瓷,釉质肥厚,釉面滋润,漆黑发亮,色如乌金,是中国陶瓷史上一直坚守在民间的一种大众产品。与精美细致的白瓷、庄重典雅的青瓷比,质朴简约的黑釉瓷虽然其貌不扬,但当地人却亲切地将它誉为“纯正的土瓷、地道的黑珍珠”。
黑釉瓷不仅蕴藏着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间智慧,而且还洋溢着生动鲜活、纯朴稳健的民俗特色。
最具代表性的是黑釉堆塑老鼠罐。老鼠罐由罐身和罐盖组成,罐盖喻天,罐身喻地,整个造型隐含着天地合一、阴阳合一的内在哲学。老鼠罐最上端的盖钮为鼠形,鼠为生肖之首,意在祝愿人类生生不息、多子多福;再如黑釉剔花酒尊,其肩部刻一圈云纹,两道弦纹中间剔刻莲花,寓意莲(连)年有余。器物表面以刀代笔,工艺娴熟,一气呵成;整个器物将黑釉的庄重、肃穆及浓郁的生活气息融于一身。
青花瓷也是尧头窑的一种重要产品,其造型简洁稳重,色调柔和雅致,用笔洒脱舒展,形态惟妙惟肖,丝毫不受官窑细瓷的影响,我行我素地走着面向庶民百姓的路线。
各种瓷器上装饰的花卉、动物、几何纹样、传说典故,大都是采取朴素大方的单色手描,与当地的剪纸、面花造型同出一源。
瓷的纹饰有画花和剔花两样。画花中的铁绣花,是尧头窑宋元时期的产物,也是尧头窑具有代表的装饰之一,它生动活泼、简洁豪放,就像中国的水墨写意画。而纹饰中的剔花,则栩栩如生、刀笔流畅,具有黑白分明、对比强烈的装饰效果。
20世纪的尧头村非常繁华,白天黑夜的烧窑,村子每家至少都有一个匠人,有的一家父子几个都在窑上做工。一户一个人,全村也有七八百个窑工。每天都有很多车辆,很多是大马车,一辆车套三四个牲口在向外拉货。村西有20多个窑,那里也是批发市场,各种碗、碟、盆、罐都有。
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景德镇精美的细瓷逐渐占领了北方市场。轻便的搪瓷、廉价的塑料制品也一路高歌横扫关中。面对多方的冲击,灰头土脸的尧头土瓷也无可奈何地一路溃败。订货的人少了,生意越来越差,尧头窑的炉火日渐暗淡了。
尧头窑衰落在岁月的深处,千年古镇也随之破败。村中间的“窑神庙”逐渐失去了往昔的热闹,村西头高大气派的祠堂已经荒废,村东头青砖雕花的民宅在一把铁锁后沉默,村南那一大片花木繁盛的院落早已空无一人。
瓷窑的兴盛衰败是历史的选择和市场的淘汰。在漫漫经营中安于现状,裹足不前,在日益竞争的经济环境中,落伍就成为了必然。倘若瓷窑能在一代又一代的艺人手中更新创造,又怎么会面临如今这样的命运呢?据老人们讲,瓷窑也曾经生产过一些细瓷,然而在一代又一代的传递中,并没有很好地发展,于是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先人没有蹉跎岁月,从建窑到创制,并发扬光大,那是他们的业绩,不容否认。然而,后辈们仅一味地墨守成规、坐吃现成、不谋创新,今天的停窑散伙就成为必然。
经历了一段历史的阵痛以后,尧头窑在新时代重新燃起了烈烈窑火。废弃的古窑得到了保护,荒芜的院落被细致改造,失散多年的窑工又回到了一眼眼瓷窑面前,传统的技艺再一次为游客华丽展示。尧头古窑技法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尧头村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尧头窑生态文化园区一步步成为海内外游客的打卡地。
如今的烧窑不再用煤炭了,先进的机器设备和燃气环保节约。虽然设备技术更新了,但烧窑的瓷坯仍是师傅们细细琢磨的核心。有时瓷坯因为温度过高或其他原因,结果却歪打正着地由“残品”成为“窑变”的绝品。
踱步在安静清雅的展厅,突然发现尧头瓷变了。粗砺的家用的黑瓷早已转身成为精细的黑陶艺术品。一件件古色古香的黑陶艺术品个个充满灵性,如凤凰涅槃一样,在古老的土原上飞舞、旋转,带着汉唐的神韵、元明清的典雅,歌唱着一个民族的灵魂。置身这样的艺术境界里,仿佛穿越了现实的空间,重新回到遥远的先民年代。
选材、浆泥、开窑、制作、烧煅等一道道并不简单的工序,都在告诉着人们黑陶工艺品凝聚着新一代工匠的心血和智慧。不是所有的泥土都可以制作陶器,不是所有的泥土经过烈火煅烧都可以“凤凰涅槃”。有些泥土,只能做砖、做瓦。由粗而细,由实用而观赏,由简单而复杂,岁月这只手掌重新抚摸着尧头窑,给这块土地赋予新的创造力和更多的智慧。
而今,尧头窑的非遗传人们整日专注在黑陶艺术品的升华与锻造上。
案架上陈列着造型丰富的手工艺品。一套黒釉鼠纽罐,黑如漆,稳如山,敦厚浑朴的造型风格,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大小不一的四种模型足以让你产生量材使用的想法。黒釉猫枕陈列一侧,虎虎生威的猫爪与炯炯有神的一对铜铃般的猫眼似乎在为主人看守着那图谋不轨的盗窃者。黒釉刻花笔筒,黒釉剔花笔洗,黒釉鼎式三足香炉、香筒、烛台等极具创意的手工文创,融合了多种文化元素的创造。新的思考将传统手艺与现代技术结合在一起,尧头瓷在这一刻展示出新的光彩与价值。
千年不灭的尧头窑在浴火中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