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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9月10日
老弄堂里那口井
○ 丁展
  景德镇的夏天总裹着层潮湿的热,像刚从窑里拎出来的瓷坯,连风都带着温度。拐进江家坞那条老弄堂,脚步会不自觉慢下来。青石板被几代人踩得发亮,墙根的青苔在雨季里疯长。
  记忆里弄堂中段那口石井栏总在眼前晃,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溜光水滑,边缘还留着深浅不一的绳痕。寻常日子里,井水藏在八九米以下的深处,打水的绳子得留够10米长,桶才能触到水面。
  母亲说她小时候,家里还没通自来水,井台边总排着长队。竹扁担在肩头咯吱响,铁皮桶碰着井壁,溅起的水珠在太阳下亮闪闪的。雨季井水漫到井栏根,大人们搬石头压井台,小孩光脚踩水,凉丝丝的痒从脚背爬上来,有调皮的男孩故意跺脚溅水花,总被自家大人呵止。
  家里幺弟还小,挑不动水,母亲便与哥姐约好轮值挑水,既互有照应,也能照看小的。轮到哥哥时,他总是早早去井台,回来时担子上的桶看着沉甸甸的;姐姐挑水那天,常能在井台边看到她和邻居家的姑娘说几句话;母亲轮到时,去得不算早,但总能准时把水挑回家,不耽误给家人们做些简单的吃食。
  等我记事时,排队的人少了些,我却仍不爱凑在井台边。井太深,偶尔蹲在井栏上往下望,井底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深处却浮着点微光。看久了慌忙缩脖子,偏又按捺不住再探身,幽暗里唯有那点光在轻轻晃动。
  那口井像位沉默的老者,把四季酿成不同滋味。冬日井台腾起白汽,母亲踩着薄冰汲水,指尖触到水面竟带暖意,洗冻红的手时,像裹了层温软棉絮。井台边的石臼里总冻着半块冰,是哪家孩子前一天凿来玩忘了收的。
  盛夏井水凉得扎手,外婆把西瓜吊在竹篮里沉下去,竹篮绳上系着红布条做记号。傍晚提上来切开,瓜瓤冰凉,甜得舌尖发麻,汁水顺着下巴流,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
  对面“眯子眼”老公公总在井台边晃。挑水时腰弯得像张弓,扁担压在肩头,竹筐里的桶打旋儿晃。母亲说他年轻时是瓷厂烧窑工,后来腿受了伤,挑水总比别人少半桶。他在井台边的石墩上常放着个豁口粗瓷碗,里面盛着凉白开,谁路过渴了都能端起来喝两口。
  有次刚走到弄堂口,桶底木塞松了,水顺着青石板蜿蜒流回井边,在夕阳里漫成一条碎金的河。老公公不恼,蹲下来慢慢塞好木塞,指尖摩挲木塞的纹路,像摸着窑里烧裂的瓷片,眯着眼朝井台笑,说这水啊,认家。
  后来家家通了自来水,外婆家堂屋就摆着两口缸。西边那口盛井水,水面漂着葫芦瓢,早上舀来洗脸,傍晚用来洗菜,缸沿结着一层淡淡的水碱,像谁用指尖画的霜花。缸边靠着一根竹制搅水棍,顶端被磨得溜圆,是外公生前亲手削的。
  东边那口接自来水,龙头拧开就有水,却总被外婆省着用。夜里能听见水管里水流的轻响,和弄堂里的虫鸣凑成催眠曲。我有时半夜醒了,还能听见外婆起来往井水缸里添水,说是怕晨起不够用。
  我总爱趴在缸沿看倒影。井水清得能数缸底沙粒,照得出屋檐翘角和流云,连飞过的麻雀都能在水里留个影子;自来水带点漂白粉味,水面浮着细密泡沫,像撒了把碎瓷片,照出来的人影都蒙着层白。
  外婆说井水养人,煮的粥带股甜润,泡的茶能闷出最浓的香,自来水也就拖地洗衣时敢敞开用。她腌咸菜时,必定要用井水调卤,说这样腌出来的萝卜干脆得能嚼出响。
  后来弄堂安了水泵,挑水不用再费力,井台边的人影却没多起来。“眯子眼”老公公搬走那年,井台上落了层薄灰,母亲去看时,见石井栏多了道新刻痕,像谁不小心用扁担划的。
  再往后井被填了,上面砌了水泥,和周围青石板融成一片,若不是老邻居指认,谁也看不出这里曾有口滋养整条弄堂的井。只有雨天时,那片水泥地总比别处干得慢些,像还在悄悄呼吸。
  外婆走了好些年。风过老弄堂时,总像能听见井水晃荡,混着葫芦瓢碰缸壁的轻响。两口缸在记忆里泛着釉光,西缸井水养出的水碱,像未烧透的瓷土,在时光里慢慢凝了釉,一圈圈漾开,总也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