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物质丰富的今天,柿子只是一种寻常水果,而在食不果腹的年代,它曾是填饱肚子的重要食物。
记得柿子刚刚泛红,村里的孩子便开始仰着脖子数:“月月婆的树上红了一个”“狗娃爷的树上红了两个”“玲玲娘的树上红得最多,有五个呢”。表哥表弟们一边数,一边比较哪个蛋柿最红,同时盘算着先去谁家摘。
摘蛋柿的时候,常常是一个孩子爬树,其他人在树下等。爬树的人手脚并用,猴子似的直奔目标;树下的人仰头紧盯,盼着蛋柿落在自己面前。够得着的,爬树的就自己享用了;够不着的,就踩在树枝上摇晃,直到蛋柿落在地上。运气好的话,蛋柿会落在厚厚的树叶上,鼓胀的汁水像要冲破红艳艳的外衣,引得孩子们立刻去争抢;运气差的话,蛋柿就摔个稀巴烂。饿孩们用泥手指蘸着舔,有的甚至趴在地上,滋溜滋溜吸得一滴不剩。
最逗人的是,蛋柿恰巧掉在某个孩子脸上,啪地开朵大红花,其他孩子便围着哄笑。这孩子也不介意,用手一抹,把满脸的红汁液全部喂进嘴里。懵懂年纪,谁知道概率呢?总以为嘴巴张得够大,就能接住。
最惊险的是,摘蛋柿的时候被主人撞见。树下的如惊鸟般跑开;树上的急着往下滑。树枝扯烂了衣服,划破了手脚。遇到脾气好的主人家,先挨顿骂,再被拧着耳朵找家长;碰到脾气差的,少不了一顿打。为偷吃挨打,没有几个人敢告诉父母,否则有可能再挨一顿打。
摘蛋柿这活儿,全村孩子都羡慕弟弟。弟弟有个摘蛋柿的“秘密武器”。一根两尺长的铁丝,中段弯成杯口大的圈,两头缠紧插进竹竿,竹竿外用细钢丝箍牢,又在铁丝圈上缝个小布袋。等弟弟爬上树了,我把竹竿递给他。凡看中的蛋柿,他稍一用力就妥妥地落进布袋里。我们俩从没吃过烂蛋柿。
其他孩子不服气,扛来长夹杆。夹杆只适合摘整串柿子。蛋柿往往挤在青柿中间,夹杆V形口很难对准细短的接合部。馋猫们流着口水试了一次又一次,纷纷败下阵来。也有人效仿弟弟,可他们的“武器”不是铁丝圈与竹竿没固定好,就是圈口大小不合适,要么套住了邻近的青柿,要么装不进蛋柿。一句话,为了吃蛋柿,孩子们动脑动手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晴朗的日子里,树梢的红蛋柿格外诱人,惹得树主人十分不安。这件事上,全村数玲玲妗子最闹心。她家柿树最大,结果最多,味道最甜。她每年靠柿子能挣不少钱——卖鲜柿、晒柿饼、酿柿醋。柿皮做炒面,也能给娃当零食。她一天三四趟去看树,就怕淘气包上柿树。丢几个蛋柿事小,冒冒失失踩断树枝,一大批青柿就糟蹋了。卖不掉,吃不成,酿醋都带涩味,那损失就大了。
这一天,玲玲妗子喂完猪,赶紧就去看树。天哪!地上散落着好几十个青柿。她边骂边捡,兜在衣襟里,挨家挨户地问。可是没有一个孩子承认。她的火爆脾气上来了,绕着村子骂。最狠的一句是:“谁祸害我家柿树,让他断子绝孙!”
母亲拿起扫帚,把弟弟逼到墙角,问是不是他干的。弟弟坚称是有粮表哥够不着蛋柿,可劲摇树时压断了粗树枝。我提出告诉玲玲妗子实情。母亲瞪我一眼,说:“你有粮表哥他妈妈也不好惹,这会说了,她们会打起来的。”还说,“实话也看啥时候说呢,时候不对,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玲玲妗子骂到天黑才回家。那天晚上,村里男孩几乎都被父母拷问了。有粮表哥第二天走路一瘸一拐的,说是学骑自行车摔的。
那天过后,玲玲妗子家就没消停过:后半夜,烟囱被堵,做饭时家人呛得流眼泪;三九天,萝卜窖让掀了盖子,萝卜冻成冰棒槌;好好的红薯窖里多了只死老鼠,红薯烂了一堆。最严重的是,次年八月的一天,她摘了个大北瓜,兴冲冲地拿刀一切,黑乎乎、臭烘烘的东西流了一案板。明摆着,有人在北瓜上刻口拉屎,北瓜又长住了。
玲玲妗子抱着北瓜挨家问,问不出就跳脚地骂:“让我吃不成饭,全村都别想吃饭!”她越骂越气,突然眼前一黑,吐血倒地。
玲玲妗子住院了,回家后又躺了一个月。坏事谁干的始终没查出来。那时没监控,没亲眼看见,谁也不敢贸然指控。
多年以后,我们这批孩子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岗位。有粮表哥成立了建筑队,到处承包工程,成了大款。每年西瓜一上市,他便给玲玲妗子送一麻袋。玲玲妗子问原因,他笑答:“我怕断子绝孙啊。”玲玲妗子拍了拍他的头,说:“我就知道,那些害人的事都是你干的。”他赶紧道歉:“那会儿不懂事,惹您生气了。”
几年后,玲玲妗子心脏病发作。有粮表哥连夜开车,从陕南送到省城医院,还交了十万块手术费。玲玲妗子做了支架,保住了性命。康复后,她见人就说:“多亏有粮那娃,不然,我恐怕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