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初愈,想到人多的地方去。选择了兴庆宫,从东门入,进岛,在沉香亭边转了一圈。出来时,才发现这个有龙的小岛,竟然没有名字。
唐帝国在大兴城的东北角,修了“千宫之宫”大明宫,给皇室建了一个大大的家。玄宗却偏爱兴庆宫,多年住在这里。为此,东城墙边修了一道夹墙,把大明宫、兴庆宫和曲江池连接起来。在这道连接墙的旧址上,住了近三十年,不知到过兴庆宫多少回。起初还得买票,主要是来看牡丹和郁金香。
“洛阳牡丹甲天下”,可它的源头在哪?有一年,在黄土高原上的宜川县,看到大片牡丹,据说是九州牡丹的发源地。当时就在想,说不定,牡丹从高原下来,首先会来到长安,再被武则天带到洛阳。无论如何,今天兴庆宫里的牡丹,就规模和品质,远不能与洛阳的同日而语。郁金香以荷兰的最出名,不知因何契机,大片栽种到这里,成为兴庆宫的新品牌。只是,那都是年轻时眼热的。如今进园,目光首先落在那些大树上。其中,那棵树冠遮荫超过一亩地的巨松,几丈粗的树干,十几层的枝杆,几十米的树高,绝对可以自成一个树的王朝。当然,还有同样高的柳树、榆树,以及后来的枫树、乌桕等。千年兴庆宫,首先是一个繁郁的生态园。
公园后来对社会免费开放,成了市民乐园。女儿上中学时,我与妻子经常在湖心岛走路,每次会走上十几圈。大明宫遗址公园建成后,我们便就近到那里运动。听说肖云儒老师给龙亭题了字,跑去看时,发现兴庆宫大有改观,新建的龙亭,稳重却不失飘逸。
公园北边一里许,景龙池街道北口有一个特别碍道的旧房子。妻子在此工作了二十多年,后来才得知,那是王母庙的旧址。据说,皇帝住在兴庆宫,母亲想念他时,常到此登高而望。久之,有龙从街道上的水井里跑了过来。故事听了多年,我却没多想,它从何而来;应该推测到,兴庆宫里会有一个龙池。
皇上本身多才多艺,又有一个知音贵妃,常有乐人舞女相伴,偶尔还有天才诗人应景,应当快活似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当年由沉香木做成的亭子早已灰飞烟灭,钢筋水泥做成的亭子矗立在高台之上,顶着初秋的天。
台子上,舞龙爱好者,翻飞着红色的大龙,忽高忽低,出没画面里。东边的牡丹园里,几乎所有的田埂上都站满了人。工作日的早上8点,正是中老年人锻炼的时间。大家自发形成统一的节奏,拍拍手,拍拍肩,再拍拍腿,把这里拍出浓浓的气场。北边,濒水的树下,一些老人边跳边叫,一点不亚于幼儿园里的孩子。我和妻子挤身经过时,听到一位老汉对一个老太太说,来到这里,很自然地就想跳想叫,人跟着就动了起来。如果一个人在小区里又跳又叫,会被当作疯子。
最热闹的是西边。三棵参天大树下,围绕着一个小乐队,或坐或站,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上百人。有人背着包,有人拎着水壶,不少人还摇着扇子,跟着音乐合唱。从《鸿雁》,到《相逢是首歌》,妻子跟唱了两首,却放不开声。我小声督促时,她说,户外这么大的场子,嗓音不是想大就能大的。旁边一位长者,七十岁的老汉,一首接一首,起劲在唱。他张大嘴,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往上顶高音时,会下意识弯下双腿,然后像扛着重物,又站了起来。
我想起有一年在雪地里看到的。大雪初霁,这样的爱好者站在没脚深的雪地里,特别抢眼。没有乐队伴奏,仅有一人居中指挥,却整齐如一,气势如虹。站在旁边观看时,正想着“歌声振林樾”,就看到树上有大块的雪,掉了下来。还有一次,大约国庆前后。大雨让红歌合唱团,被迫挤在兴庆宫东大门的廊檐下。雨唰唰下着,歌齐齐唱着,很多路人闻声加入,打着伞,站在雨中跟唱。路过的汽车上,也有人在随唱。
兴庆宫的歌唱爱好者,不止于此。有通俗的、民族的、美声的,有一人对水独唱的,有两三人自乐的,也有几十、上百人组团的,分片散布各个角落。一大早,除了唱歌的,还有跳舞的、锻炼的、修炼的……各种各样,或动或静,或写或画,或拉或吹,或吟或诵,或对弈,或杂耍,或打拳,或甩鞭,甚至还有更奇葩的……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乐子。
从牡丹桥出来,到龙亭下看了那个盘曲的卧龙,又回到岛上。绕沉香亭向东走时,我在想,如果兴庆宫的格局没有发生变化,那么,此刻我们就走在当年皇帝走过的路上。他要是看到这么多人,闯入他的离宫禁苑,该是不高兴,还是真高兴?
今天,一些人有了条件,就想给自己建一个隐庐,把自己和大众隔离开来。可是,终日孤独地待在那里,他们真的会有这样的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