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菜畦总在暮色里浮出记忆。那方寸天地不过丈余见方,却似被施了秘术,日日生出不同的光景来。
晨露未晞时推开纱窗,总见祖父戴一个旧草帽躬身其间,身影在藤架下碎成斑驳的光影。露水凝在纱窗上时,我常疑心那些碧绿的藤蔓是趁夜色爬上竹架的——昨日还蜷在土里不知什么名字的嫩苗,今晨已攀着晨光探出了毛茸茸的手掌。
晨光里就看见祖父提了一筐露水轻盈的黄瓜,隔天又摘回来了许多青椒与番茄,红的绿的铺满了洗菜的青石板,像被谁随意撒落的玛瑙珠子。就这样,今日一样明日一样的,每天都有新鲜的果蔬,于晨曦中惊喜地出现。
“又老了,全是籽儿了。”祖父蹲在灶间叹气。竹筛里堆着紫得发黑的茄子,剖开来尽是星星点点的籽,落在粗陶碗里。“说了让你早点摘了,就是不舍得。”祖母抱怨道。院子里的小小菜畦已经盖成新的砖房,只剩离家不远的岸上还有一块,这两片小菜畦,原是祖母年复一年经营着的。年轻时祖母管理着家里方方面面的大小事项,前前后后脚不落地地忙碌在四季交替中。
我儿时在这里读小学,每每放学回家找不到祖母时,去小菜园总能寻得到。从家里到小菜园仅三百米有余,路上没有人家,远远便能望见岸上的最后一块儿小菜园里站着一个人。夕阳西下,红彤彤的落日摩挲在蜿蜒小路边的老树叶片间,沙沙作响,人影便也晃着日落于昏黄中摇摇欲坠。一路小跑过去,祖母精心整理着小小菜园。我就站在菜园的岸边边上,看着对面马路上夹在绿色的山坡与玉米地间的车来车往,随心讲述一些学校的趣事,期待着祖母的每一句回应,好不惬意。
年岁增长间,祖母先一步老去,身体大不如祖父硬朗,已然没有力气再挑几担水去菜园里耕种,便自然而然由祖父接管了。对此祖母本是十分不服气的,抓住一点小毛病就能数落起来,“你爷爷种什么都不景气,抠抠搜搜的,人倒勤快。我以前种的,栽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就没有不够吃的时候。”言语间满是对自己曾经成就的骄傲。
“不是想着能收几个籽儿,说老就老了。”
锅铲在铁锅腾起的热气中翻炒着,黑色的茄皮蜷成玄色绸缎,倒映出祖母眼角细碎的温柔:“明日单独给你炒青椒鸡蛋,茄子太老了,一锅籽儿,你一定不乐意吃。再配上两块钱的豆腐,我们都吃。”
“或者想吃什么你便去买吧。”祖父又补充道。
夏天的蝉鸣里,我常见祖父对着菜畦絮絮叨叨。我曾说怎不种点花菜多新鲜,他嘟囔说花菜结得少不耐吃;孩子们回来了都问有没有黄瓜熟了,祖父便又愤愤道,黄瓜种了他们也咬不动,你们都光说吃这吃那的,种了你们也不回来,谁吃?不管你们,想吃什么自己买便是,葡萄长得好不茂盛,可惜你们总也吃不到,熟了你们便该走了,到底是太多了……
隔天悄悄溜进祖父的小菜园,映入眼帘的是两排嫩黄瓜顶着黄花,花菜叶子在风里翻出银白的背脊。菜园门口是簌簌绿叶,这几棵童年记忆里的大树早已模糊,不承想它们竟依旧青翠。春夏交替里,变化着的只是你我。那些抱怨原是说给岁月听的咒语,念着念着,竹篱下便又冒出新绿来。
“中午你想吃什么菜?还有几个青椒给你炒个鸡蛋吧,或者天热你想吃凉菜便去买吧。”
祖母倚着水缸淘米,水珠顺着皱纹滑进土里。院里篾席上晒满了金黄的茄干,“你爷爷把多的茄子都晒成片儿了,还有好几篮今天刚摘下来的,我们明年春天没菜的时候可不用愁。”茄片整整齐齐码着,恍惚是秋阳裁成的书页。
都市的月亮总浑在霓虹之中,老屋的星辰却依然缀在丝瓜藤上。有时深夜对着文档光标发呆,键盘敲击声里恍惚听见竹筛擦过青石,沙沙作响,混着井台边絮絮的叮嘱。这种时刻才惊觉,土地丈量时间的方式原是靠作物的呼吸:门口不知道什么豆角攀得一墙绿色,菠菜拔了三茬,丝瓜花谢了几轮,而祖父的腰又多弯了一寸。它们竟比任何时钟都更懂得光阴的流逝。
霜降后第七天,我在地铁通道遇见卖菜籽的老人。忽然想起祖父总把他最珍贵的种子藏满正厅桌子的抽屉,那些沉睡的胚胎悠悠然穿越时空,如今在阳台上结出袖珍的果实,怎么也不及老屋菜畦里长得酣畅。假期给他们拍的照片夹在了随身带的书里,今日翻开,从中轻轻掉落一颗小小的黄瓜籽,落在棕色的木板上,竟像是从七月的相片里逃出来的。照片边缘隐约可见祖父的半截草帽,而此刻窗外梧桐正落下今秋第一片黄叶,有一段时光悄悄沉淀。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一粒黄瓜籽,卡在青砖缝里听岁月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