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九娃礼貌地谢绝了村长赵天乐的好意,没有在村公所过夜,他和他的驴队住在了村外的天地庙。九娃让赵天乐放心,他说驴队的牲口都是经过训练的,吃饱喝足以后很安静,不会胡屙乱撒,脏不了庙院。驴队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在庙殿里只是睡觉,不会动庙殿里的任何东西,惊扰不了殿里的神灵。
事实上,不是所有的人都住庙殿。住庙殿的只有九娃和吴思成。土枪手和瓦罐在庙门后三尺远的地方轮换睡觉。十三头驴拴在庙殿后边,有两个人照看,万一有事就立刻解缰绳。其余七个人在前院里,可随意找地方睡。安排好以后,九娃又吩咐他们:不管睡哪儿,家伙都放在手跟前。
九娃说的家伙就是他们的护胆夺命刀,他一直改不了口,把刀叫家伙。
按说该踏实睡一觉了,但九娃睡不着,翻了十几回身都不行。他说咋搞的睡不着么真是的。睡在另一头的吴思成没给他声气。九娃不再翻身了,坐起来说:月亮咋这么亮。吴思成还是没有声气。九娃起身出了庙殿,一会儿又回来了,后边跟着瓦罐。瓦罐说三更半夜了迟不叫晚不叫我刚迷糊住我是两个人轮着睡啊我的哥哎,你睡不着我能睡着嘛。九娃让瓦罐把供桌前的两根大蜡烛点着。瓦罐说我听你给村长说不动庙里的东西。九娃说点蜡烛是替他们敬神哩我顺便借个光。瓦罐说有光亮晃着你更睡不着的。九娃说你个驴日的。瓦罐说噢噢我点我点。瓦罐点着了那两根大蜡烛。九娃说我要光亮不是照着我睡觉我想看那张牛皮纸了你拿出来我看看。瓦罐说不用看吃完酒席我一刻也没耽搁就找笔找墨把奉先畤画上去了。九娃说你的话比屎还多你赶紧。瓦罐就掏出了那张牛皮纸。九娃说你让蜡烛离我近些。瓦罐就从蜡架上拔出来一根蜡烛照着让九娃看。
九娃看了好长时间。
瓦罐说要看你好好看别走神啊。
九娃确实有些走神了。九娃说好吧不看了你装好吧蜡烛插好回你睡觉的地方去。
瓦罐走了,吴思成坐了起来。
九娃说:把你弄醒了。
吴思成说:我没睡着。
九娃说:噢噢。
吴思成说:我耳朵听着心里揣摩你哩。
九娃说:噢噢。
吴思成说:你心里搁事了。
九娃说:就是。
吴思成说:酒桌上你和村长说话我就听出来了。你叫瓦罐进来要看牛皮纸我就认定了。又说:你心里不安稳。
九娃说:就是。
吴思成说:硬睡是睡不着的要不咱出去再转转看看?
他们就到了庙外边。他们没转。他们在外边坐了一会儿,看不远处的山,看山坡底下的奉先畤,看从山里流淌出来的河水。天地庙就在河水拐弯处的高台上。月光很清亮,把河水照得也很清亮。
然后,他们说话了。
九娃:咋看都是个好地方。
吴思成:就是。
九娃:和咱那儿照的是一个月亮吧?
吴思成:一个。
九娃:一个太阳吧?
吴思成:一个。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一个太阳。咱没走到天外么。
九娃:都在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底下,他们咋就摊了个好地方。
吴思成:命好么。
九娃:咱不可能走到天外吧?
吴思成:不可能,天外还是天。
九娃:那咱还走啊?咱不能永远走吧?
吴思成:这就看咋想了。坐地为匪危险大。
九娃:坐住了就不是匪了。窜匪永远是匪。
吴思成:你定心了?
九娃:想听你的意思嘛。定心了就睡去了。
吴思成:你定心了?
九娃:想听你的意思嘛。定心了就睡去了。
吴思成:不是咱的地方么。
九娃:咱走了一路吃的喝的住的哪一样是咱的?还不是吃了喝了住了?
吴思成:就怕万一。
九娃:万一万一万一!
吴思成:你别激动么。走和坐是不一样的。不是咱的咱能吃能喝能住还能拿,就因为咱是走着的。要坐着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先得能坐住才行。坐不住呢?
九娃:坐不住再走嘛。
吴思成:坐不住又走不了呢?
九娃:我听不懂你的话。
吴思成:那你就仔细听。坐住了就是拿住了,拿住了也就坐住了,就啥事也没有。坐不住就是拿不住,拿不住就啥也没准头了。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咱十三个,他们一个村,二百多号人。我已经把话说得很直白了,再说就不美气了。你想想蝗虫吧,忽一下,没打招呼没有兆头,你来得及么?
九娃真想了一会儿蝗虫。
九娃:你不说蝗虫我心里还一直嘀咕呢,你一说蝗虫把我提灵醒了。你踩一个蝗虫肉饼再踩一个踩再多对别的蝗虫没影响,你踩你的,我啃我的,踩到我了我死踩不到我照旧啃。这就是蝗虫,不知道死活不知道骇怕么。人和蝗虫不一样,人知道死活知道骇怕。咱一路能吃能喝能拿,是因为软的碰到硬的了,硬的碰到不要命的了。咱是提着命寻活路呢。你想想,咱要是在随便哪个地方碰上和咱一样不惜命的,咱就走不到这儿了。
吴思成开始眨他的眼睛了:说么,刚说出点滋味来了接着说么。
九娃:咱不能只往万一坐不住上想,也要往万一能坐住上想。
吴思成:嗯嗯,越说离万一能坐住越近了,再说。
九娃:骇怕死不敢死,人再多也是单个的,不是一堆,更不是一伙,一杆土枪就能拿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