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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08月15日
《驴队来到奉先畤》(连载4)
○ 杨争光
  瓦罐把头从木桶里抽出来了。他没看吴思成,他的脸对着桶里的凉水:你管我喝还是灌呢!喝和灌都要进肚子呢!
  他把头又埋进了木桶里。
  他已经咕咚得很艰难了。听声音就能知道他咕咚得有多么艰难。他不像在喝凉水,像在受刑,快受不下去了。
  咕……咚。
  他把嘴从凉水里抽离出来,头脸依然埋在木桶里,好像要歇会气。
  他说:我不叫你叔要叫你吴思成了!
  他说:虫把人没整死你拿凉水把人往死里整啊!
  吴思成好像没听见一样。其他人也是。他们都阴着脸,一直阴着脸。
  瓦罐又把嘴塞进凉水里了。
  吴思成皱眉头了,他听见瓦罐喝凉水的声音好像变化了,不再咕咚了。他走到瓦罐跟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叫了起来:
  “瓦罐你个驴日的喝一口吐一口等于没喝啊难怪不咕咚了!”
  又给草庵里的人说:他驴日的喝进去一口啵儿一声又吐出来了不往肚子里咽了!
  这一回,瓦罐很快速地把头脸从木桶里抽出来了,直直地对着吴思成。瓦罐不但满脸是水,眼里也有水了。说话的声音也不如前了:
  “我早喝到喉咙眼了,一口也下不去了,再下去一口喝到肚子里的凉水就会全吐出来的不吐就会死的你信不信嘛啊唔唔……”
  瓦罐哭了。他跪着,两只手在木桶沿上把着。
  “我想我要喝下去这桶凉水头一样事就是另换个军师肚子不给力么你为啥不让带媳妇嘛啊唔唔唔……”
  瓦罐的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木桶里掉着。
  九娃几步就到了瓦罐跟前。九娃的脚大而厚重,落地稳而有力。他走得很快,最后一脚没落地,反而抬高了,一脚就踏在了瓦罐的屁股上。
  瓦罐没想到会有人踢他。他哼了一声想拧过头看一眼踏他的是谁,身子却朝前扑去了,扑在了木桶上,和木桶一起倒了。他翻了个身,就仰着肚子躺在他没喝完的那大半桶水里了。他像打嗝一样,嗝一声嘴里就会冒出一口凉水。他不哭了,也没心情看踏他的是谁了。他大张着嘴在冒水。
  九娃抱起了另一只木桶。
  九娃往喉咙里灌凉水的声响很清晰。
  麻秆吴思成快速地眨了一阵小眼睛,给草庵里的人说:拉你们的驴去。
  他们都起身了。他们没人追究九娃到底能不能把那桶凉水全灌到他的肚子里去。
  吴思成没忘记躺在泥水里的瓦罐:听见我的话了么?
  瓦罐还在冒水,一边冒着水一边给吴思成点着头。
   三
  驴队是朝着东南方向走的。他们认为东南方向雨水多,好长庄稼。
  驴队有一条纪律:走到任何地方见了任何人,都要把面目摆弄成一副凶狠的样子。这不难,蝗虫已经让他们一脸凶相了。但吴思成想得比较远:有吃有喝了就不一定老这么一脸凶相了,所以,一定要有这么一条纪律。
  三个月以后,他们换了装备,把从家里带出来的榔头砍刀换成了清一色的鬼头刀。吴思成嫌鬼头刀不好听,就另起了个名字,叫护胆夺命刀,给自个儿壮胆,必要时夺他人性命的意思。
  半年以后,他们接收了一个打兔的。他有一杆土枪。他们私下叫他打兔的,公开场合叫他土枪手。他们不但有了铁器,也有了火器,真成队伍了。
  驴队就是驴队,最好不往里边掺杂其他牲口,所以他们给打兔的也弄到了一头驴。这时候的他们要弄到一头驴已经不算什么事了,顺带着就能办到。
  驴队上路没多少天,九娃就给瓦罐分配了一样特别的差事,要他把一路上走过的村住过的店记下来,不但要记住村名店名还要记住方位和线路。瓦罐问为啥。九娃说不为啥让你记你就记少问多做。瓦罐说走村过店大家一起的大家都记嘛为啥要我记。九娃说你年龄最小脑子最好使。瓦罐说脑子好使就应该管账。九娃说管账有吴思成呢!你就给咱记村名店名。瓦罐说好吧你是头你说钉子就是铁我记。九娃说可不能记乱啊。瓦罐说不会乱的不过我得问清楚,你说的是经过的村还是进过的村?九娃说进过的经过的都记。瓦罐说咱经过的村比进过的可就多了去了,不过那也不会乱的,你不是说我脑子好使么我也承认。
  每天晚上临睡前,瓦罐都会把他们走过的村住过的店在脑子里过滤一遍。不难么。不但不难,而且还很享受么,很刺激么。因为过滤的时候会顺带着过滤出一些情景来,过滤到进某个村要吃要喝要钱款很顺利的情景,他就觉得很享受,过滤到那些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的情景,他就觉得很刺激。这实在是一件出乎意料的好差事么,不但能锻炼记性,还能品咂经世活人的滋味么。
  但很快就过滤不出享受和刺激了。走过的村住过的店越来越多,瓦罐过滤不过来了。不光是村名店名啊,还有方位啊,还有线路啊,那么多村名店名加上方位线路在脑子里快要搅成一锅粥了。真搅成一锅粥就没法给九娃交代了。
  他给九娃说:我脑子不听使唤了我受不下心里也不平衡了。
  他说:每天晚上我都要在脑子里演皮影戏一样走村过店你们睡得和猪一样。
  他说:再这么折磨几个晚上我脑子就残废了。
  他让九娃另找个人。他说我不是怕脑子残废是怕误你的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