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2版
发布日期:2025年08月13日
《空城纪》(连载104)
○ 邱华栋
  我出生后没有多久,被妈妈抱着来到湖边,就看到这些了。这样的风景是我最初的人世印象。那时,我只知道谁是我的妈妈,不知道谁是我的爸爸。不过,我有很多叔叔,他们对我都很好。我长大的过程中,发现我妈、我外婆、我奶奶,也就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家里的主人,女人的地位比男人高。她们说话算话,还能惩罚男人,让他们滚出去,去猎取动物回来作为食物。
  我记得,罗布淖尔周边的动物有很多,除了野骆驼、野马,还有野羊、野驴、野鸭、野狗、野兔子,到处都是野生动物。此外,罗布淖尔的湖水里生长着很多鱼,最多的是大头鱼。鱼的脑袋很大,占着半个身子,很傻,游动的速度很慢,用鱼叉很容易抓到它。还有身上有黑道的鱼、大白条、狗鱼、鲫鱼和小白条鱼,这些鱼没有防备心,在湖水里欢畅地游动。我们这些孩子抓鱼就用长木棍做成鱼叉,一叉一个准儿。大人们制作了一种捕鱼的捞网,抓鱼的速度要快得多。
  在我的童年时光里,去罗布淖尔的芦苇荡里抓野鸭、野兔,捡拾鸟蛋,是非常开心的事。湖边的鸟非常多,水鸟、本地鸟和候鸟遍布湖岸。我们出现的时候,鸟儿就躲得远一些,可我总是能找到水草中的鸟巢,找到孵化出的小鸟。我把小鸟带回家,把它们养大,等到大一点我再把雏鸟放回鸟窝去。再去观察,发现有的雏鸟死去了,有的雏鸟长大后就能自己飞起来。
  我记得出门打猎都是成年男人的事,他们手里拿着用石矛做成的投枪和飞石器,腰间别着石刀。他们上午出发,列队缓缓地走远了,像是一群沉默的黑驴。到傍晚,远行的男人们扛回来的有野驴、野羊和野兔。女人带着孩子,住在用芦苇和泥巴糊起来的圆锥形的屋子里,做饭缝补衣服。我们的衣服大都是麻做的,很结实,也很凉爽。下雨天我们都不出去。在罗布淖尔,下雨很少,可一旦下起来就很狂暴,仿佛天地之间在泼水一样;还有狂风刮起来,把雨水刮进草屋,温度迅速降低,这样我们就披上皮毛做的衣服,期盼着大雨赶紧过去。
  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芦花了。到了秋天,到处都是芦苇絮随着风在飘。芦苇随风刷刷地摇摆,芦花絮就飞起来,漫天遍野飘扬起来,非常美丽,孩子们就欢快地奔跑起来。
  稍微长大一点,我就学会了骑马。我们的马很少,都是野马驯化的,抓到野马之后要用好几年,野马的性格才能变得平和下来,听人的话。再抓到野马,就让它和我们家养的马交配,生出来更多的马,我们家家都有马,小马和我一起长大。马的四条腿能把我们带向更远的地方。我骑马奔向胡杨林,看到有些胡杨树喜欢流泪。这是一种喜欢流泪的树,我尝了尝胡杨的眼泪,真是又咸又涩,比人的眼泪苦涩多了。
  罗布淖尔的大人们喜欢喝一种深绿色的麻黄汁。这种汁液是从麻黄叶子和枝干里榨取出来的。它能止痛,还能带来幻觉。妈妈说我们的生活很苦,需要喝麻黄汁来提神,男人们女人们会围着篝火跳舞,用皮鼓伴奏。
  有一年,很奇怪,上游的来水从春季就开始减少,到夏天里河水竟然断流了。注入罗布淖尔的来水极少,我们喝的水逐渐变得有些咸苦味儿,湖面在缩减,沙尘暴却滚滚而来。那一年,男人们出行打猎,有被老虎袭击死掉的,也有在荒野上走路被雷击死的。在圆锥草泥屋里的女人们被烟熏火燎,我能听见部族的女人很多都在咳嗽。人的寿命都不长,往往在四五十岁就死了。
  在我们部族里,人死了是一件大事。死者的身体要涂抹动物油脂和胡麻油,然后裹上紧紧的麻布,穿上毡鞋和麻衣,头上戴着插了大雁和水鸟羽毛的毡帽;再将其装到用一整棵胡杨树挖出的船型棺木的凹槽里,把死者生前喜欢的东西放在身体边,盖上木棺盖,用绳子扎好;在胡杨棺的表层涂上红色的岩石粉,这样使得船型棺耀眼无比。将其架在一个木架上,我们部族的人要围绕胡杨棺绕圈,祈祷,唱纪念的歌谣。我们大人小孩都沉默不语,知道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人死了就不会再复活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出发,几个人抬着红色棺木,后面的人跟着慢慢走,唱着歌,流着泪水。死者都会埋在北面的墓地里。送葬的队伍长长的,在沙地上拉出了影子。人们唱着赞颂太阳和死者的歌。没有太阳,就没有万物,这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个明亮的火球在天上闪耀,照看着我们所有的人。
  墓地在一片被风吹刮成的宽阔台地上,我记事的时候就有。大人说,高台上的墓地存在好几百年了,我们部族死去的人都埋在那里。在高台上挖出一个墓坑,把棺木下葬,埋起来之后,大人用胡杨枝干做成栅栏围成一个圈,木栅栏用红砂石粉涂抹得一片鲜红,看上去像是地上的丛林在燃烧。
  我们部族的墓地被太阳所看护。那片墓地后来叫作太阳墓地。我成年后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是罗布淖尔发生的一场大火。大火是突然出现在湖水中的,这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奇怪,怎么水竟然能着火呢?我们惊慌失措,担心整个湖面都会燃烧,这样我们就完了。可经过仔细观察,我们发现,湖面的燃烧,是由一种黑色液体着火所引起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