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天回来。
清晨,阳光照在雪背上,远处闪烁着亮丽,我就站在如此奇妙的世界里。
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两日的落雪,穿多厚的衣服,却依然冷飕飕的。
自来水管上了冻,水龙头已被反复的火苗熏黑了脖子,腹内该结满冰还结满冰。水井边的母亲坐在小木头凳上,整个上半身压着打弯的双腿,双手伸在胶盆里洗布单。
她说锅里有饭,要我添把火,我心里很不痛快。时至现在,我仍不知道这到底是缘自一个孩子天性的懒惰,还是别的什么。
我空着肚皮,拉开抽屉,把玩一些堆满的机器的零件儿,一些断了的线丝,一些没用上的开关。窗子外面,一半亮丽,一半阴暗。我在阴暗里,望着那边阳光的亮丽中行走的人,坐晒的人,站谝的人,有种低落的感觉。这种低落不是任何外在带给我的,但身处其景,又无可脱免。
一根竹竿从树桠那头搭在我的窗台上,母亲喊我,我从她冰冷的手中接过那张布单的两角,我没有拽紧,她用力一抖,布单就从我手里跌落在地了,我挨了骂。我看见她脸上表露出那对于我蠢笨的憎恶,令我有些害怕。
布单搭上去,阳光已经移动过来。几个孩子来找我,他们的脸红红的,嘴巴上皱着些干皮儿。每个人脚上的棉窝窝好像是同一个母亲做出来的。有些底子已经湿了。我的几页书里也夹着我们一家四口的鞋样子,是母亲从别的妇女那儿比着铰来的。
我和他们跑到门前的河里,听见窣窣的水流声,我们敲开一层冰覆盖的潭水,又把掉进去的冰块儿一点儿一点儿地掏出来。小小的潭水纯净无比,上游的水从它的底下流出来,又从它的底下消失,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们踩在雪背上,把沿路所有人家门前的冰柱都掰断,把冰柱放在嘴里,也向空中扔去。一些松软的雪被我们踩得坚硬光滑。
我们也解救一些压在倾倒的竹子身上的雪,如此洁白,它们相粘、离散,在阳光的照耀下,在空中显得尤为金灿灿。
这样就到了下午三四点,他们都被远远地喊回家里去了,我知道我也该回了。我跑了一阵,又慢走下来,双手插在兜里,路边的人像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而看向河岸的平地里。
布单在风里飘动着,我进了大门,母亲正坐在灶房里,手里拿着火钳。她看见我回来,问我早上怎没吃饭。我说不饿。厨房桌上的那碗面条已经冷僵在一起了。过了一会儿,她说,爸爸今天不回来了。我没太听清。她又说,这几天大雪封路没有车。我猛然觉得那不像是一个消息,而是一段短暂的幻觉。我说,那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什么时候路通了什么时候回来。她平息了略有烦躁的语气,说,等再过几天罢。
余晖里,我坐在外面,那边的人家有的已经烧起了火,围在一起,那烟从浓到淡,歪歪扭扭地上升,一些飘散到松林里,到那座山顶的时候终于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母亲喊我吃饭,面条在沸腾的锅里打着滚儿,白菜叶子也摆动着。给我舀好了,她把那碗冻僵的面条倒进锅里,等化开了,复又捞进自己的碗里吃起来。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给盆里烧火,收了她今儿洗了一天的衣服、袜子、布单、被罩,早早就上床睡了。天黑得也早。
深夜,在睡梦中,我似乎看见父亲背着黄包,在阳光的照耀下,踏着雪背,一步一步走向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