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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08月11日
湖边,那一束光
○ 李娟
  湖是大地的眼睛。
  八月的青海湖如一只蓝色的巨眼,镶嵌在碧绿的草原上。
  青海湖似一面镜子高出了地平线,仿佛一阵风吹来,湛蓝的湖水就会倾倒而出。极目远眺,天空低垂,水天一色,令人分不清湖水和天空。金银滩的油菜花在阳光下盛开,绿茵满地,菜花金黄,仿佛画家随手铺开的画卷,世间斑斓的色彩在湖边铺排开来,无边无际。
  草地上有羊群,如珍珠一般散落着,它们无忧无虑地四处游荡。
  汽车在路边一座邮局前停了下来,大家一起下车,我怀着满心疑惑,走进这座毫不起眼的邮局。原来这座邮局的背后,竟然掩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打开一扇厚重的铁门,我们沿着楼梯逐级而下,渐渐深入9.3米的地下。这是位于青海海北金银滩的我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神秘的221基地的指挥部,这里是原子城的心脏。
  几间小屋对面而立,有指挥中心的办公室、电报室、载波机房、发电机房、配电室等,还有上个世纪60年代的配线架,一排排整齐的机架,几十年过去,不见一点锈迹。
  墙上贴着工作人员的保密制度,是用毛笔书写而成,笔迹苍劲有力,我认真阅读着,一条一款细致而严密。
  指挥中心办公室桌子上放着黑色的电话机,墙上的地图已经成为文物。墙壁上挂着两弹一星研制人员的照片,他们的姓名如同一颗颗恒星闪烁在历史的天空。他们是两弹一星的功勋:彭桓武、周光召、郭永怀、朱光亚、程开甲、陈能宽、王淦昌、邓稼先、于敏……
  走进一间简陋的宿舍,不足10平方米的房间,并排两张小木床,床上是单薄的被褥,床头挂着一件朴素的布衣。
  这里曾经住过谁?郭永怀、邓稼先、于敏… …
  我的目光抚摸过这里的一桌一椅。
  想起郭永怀院士写给女儿郭芹的书信,字里行间,都是一位父亲柔情似水的一颗心。他写道:“芹,手好了没有?初劳动时要注意,过猛和粗心一样,都是不对的,一定要向贫下中农学习。布鞋暂时没有,你是否画个鞋样寄来?等有了货我一定去买。父字,1968年10月20日。地址:西宁500号信箱第8号。 ”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身为科学家的父亲,时常挂念着乡下插队的女儿,女儿在农村劳动时磨破了手掌,父亲看见女儿的书信,一定是心疼万分。女儿的鞋子穿旧了,该买一双新鞋了。寥寥数笔,都是一位父亲隐忍而慈悲的爱。
  1968年12月5日凌晨,在北京的首都机场,一架从青海西宁飞来的飞机即将降落,在距离地面400米的高空,飞机轰然坠地,而后飞机被一片火海吞噬。科学家郭永怀就在这架飞机上。
  谁也无法预料,在郭永怀给女儿郭芹写信之后的第46天,他与女儿却是天人永隔。这封信也许是远隔千里的郭芹收到的父亲最后的书信。我细细阅读这封书信,一字一句,朴实无华,都是慈祥的父亲给予女儿的疼爱。此后,年轻的郭芹再也收不到父亲的书信了。
  讲解员指着指挥中心办公室门口一根照明灯的拉绳说,这根白炽灯的拉绳从来没有更换过,60多年过去了,依然坚固如新。
  伫立在门口,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这根普通的灯绳。我伸出手来,却握不住那段匆匆流逝的时光,我伸出手来,却握不住半个世纪前的一缕清风。
  我仰头望着一盏白炽灯,是谁的手指一次次触摸过一根灯绳,点亮指挥中心的灯火?
  是谁曾在戈壁的严冬里,跺着脚御寒,点燃一支烟,思索着一道道技术难题?
  是谁曾在这盏灯下研究数据,不分昼夜,废寝忘食?
  在这座深处地下的小屋里,彻夜长明的灯火,曾照亮一双双智慧、疲惫的眼眸,他们分秒必争、无私忘我地工作着… …
  仿佛看见他们在灯光下伏案工作的背影。他们的背影,乃是一个民族的脊梁。
  深藏在地下的221基地指挥中心没有阳光。可是,他们的身影聚集在一起,就是一束阳光,照亮茫茫戈壁,照亮华夏大地,是他们的身影,撑起中华民族的脊梁。
  221基地指挥中心的讲解员大约40岁年纪,她为大家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带着几个儿女来这里参观,老母亲一边参观一边忍不住落泪如雨。因为,她的丈夫曾经在这里工作多年,他是一名普通的通信员。他工作的几十年里,从来没有告知妻子和儿女们自己工作的性质与地点。他沉默如铁,隐姓埋名,即使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他还是没有忘记铁的纪律。直到1987年221基地撤点销号,家人才从同事那里知道他的秘密。
  原来,热爱一份事业和坚守一种信仰,其实没有区别。
  这个故事,讲解员不知道讲了多少遍,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哽咽了,眼睛里噙满了眼泪。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此时此刻,站在221基地的指挥中心,我该如何向一群隐姓埋名的无名英雄致敬?唯有以沉默,以泪水。
  时光漫漫,长风浩荡。一生很短,一生很长。
  可是,这些人永远都在。
  总有一些生命,如一颗颗星辰划过历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