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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5年08月08日
夏天的味道
○ 姬伍
  小时候,夏天的味道是外婆放在土窑案上瓦罐里的凉开水,里面放了野菊花的叶子或者沙果、薄荷的叶子,泛着淡淡的绿,透着凉凉的甜。
  外婆家宽敞的院子东墙下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是辘轳和井,井很浅,水好清,仿佛村东沟下芦苇丛里清冽的泉水。外婆打了井水倒进大铁锅,用柴草烧滚,装在瓦罐放凉,用粗陶碗舀着一饮而尽,菊花的香、沙果的甜、薄荷的凉就沁人心脾,外婆的慈爱也跟着一块儿沁到身心的角角落落。
  外婆家的村子好大好大,共有六个生产队,自留地离家有些远,来回的路上需要多半个时辰。夏收时节争分夺秒,舅舅和妗子嫌路上耽搁工夫,就在东边天际泛白的时候趁着凉快早早下地割麦子,在西边日头落山时分套着牛车拉回堆得小山一样的麦垛。
  正午时分太阳正毒,外婆准备了两个竹篮,一个装着凉面或瓤皮吩咐表姐挎着,一个装了咸菜、油泼辣子和馒头吩咐表妹挎上,再让表哥小心地提了装水的瓦罐,我嚷闹着抢了表弟手里提着的碗筷要跟着去凑热闹。
  我们一行笑着闹着欢快地跑出门,身后传来外婆的叮咛声:“路上走慢些,把武子娃照看好甭跌着磕着!”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齐声应答道:“知道啦,婆!”我的心里于是泛起一层一层温暖的涟漪。
  欢乐的路途总是显得有点短暂,舅和妗子在麦田里望见我们过来,一边擦汗一边兴高采烈地喊:“哎呀,正渴正饿哩,额娃就来咧!”于是放下镰刀来到地头的树下,一边歇息一边喝水吃饭。
  树是侧柏,已经成林,高大而阴郁。树荫下隆起的是外爷等祖辈的几座坟茔。外爷在我不足三岁的时候离世,我的心里模模糊糊留存着外爷的脸庞,慈祥的眼神和舅舅有些相似,模样比舅舅清瘦一些,下巴比舅舅多生了一撮白胡须,其他祖辈我们都没有见过不太清楚,他们不在世的年头有些久远,坟头上密密地生长着蒲公英、地丁、雪蒿和小蒜等野草,开着黄色和紫色的小花,逗引得蝴蝶翩翩、蜜蜂嘤嘤,惹得我们表兄弟几个欢闹不已,惊得枝头的松鼠探头探脑“嗖嗖”丢下数枚嫩绿的柏果。
  舅舅变戏法一般自麦捆下掏出几个甜瓜分发给我们。我将甜瓜放在右手掌,挥出左拳“噗”地击破,几道黏黏的汁液瞬间从指间渗出滴落地下,香甜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瓜非常好吃,但是名字不太好听叫作“屙瓜”,来历更是不光彩:瓜子随瓜瓤进入人的肠胃,又随着便便被排出体外,之后又随着有机肥在头年冬季被施到麦田,在开春时节发芽扯蔓开花结果并在麦收时节成熟。大多数人习惯只吃甜瓜肉,我则更喜欢连同瓜瓤一起吃,瓜瓤不仅水分大能解渴而且甜度要更高一些。
  舅舅吃罢午饭再歇息片刻要继续下田割麦子的时候,也正是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我们表兄弟几个不仅收获了更多的甜瓜,还在麦田挖了几株带着叶子的桃树苗和杏树苗,用泥包着须根打算带回去栽在院子,另外还捉了几只蝈蝈,用洒过水变得柔软的麦秸编成或圆或方的笼子装进去提回挂在窗前,在夏夜凉爽的风里就着月光听鸣唱。表姐和表妹在坟头采了鲜嫩的雪蒿和小蒜,回家后洗净晾干切碎拌上盐和醋,就是一大盘鲜香的小菜,夹在松软的馒头里吃,那叫一个爽。
  瓦罐里还有一些水,大人讲究说是不能带回家,否则就会连同雨一起给带回来。麦收时节忌讳下雨,一下雨未收割的小麦便会倒伏发芽,已收割的麦子会泛潮发霉。那时候农家的生活总是紧巴巴,自留地的收成太少,生产队分配的口粮也有限,不够一大家子吃到来年,大人计算着日子过得不太舒心,无忧无虑的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别看我们年龄小,其实一点都不迷信,但饿肚子的滋味儿却是常常体验,所以心里多少存有一些忌讳。大家舍不得倒掉瓦罐里的水,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干喝净。
  表哥比我年长三岁,不过也就刚满十岁,个头却蹿得比舅舅还要冒一点,舅舅就把他当作一把好劳力里里外外地使唤,抽空还被派到我家来帮忙,所以表哥尽管也是个孩子,但是生活里并不全是快乐,今天算是一个例外,因为我的到来他才被允许玩一玩。
  我喜欢去外婆家,外婆家的饭香且可以尽饱咥,当然更主要的是外婆家有亲情有欢乐可以让人尽兴。我的感受是:吃饭吃的是环境,玩耍玩的是心情。儿子和孙子在我当年的这个年岁总结得更加精辟,儿子说这叫情调,孙子现在纠正说这叫仪式感,呵呵!
  当然,这样美好欢乐的时光在童年并不常有,学校在夏、秋两季都要分别放两周农忙假,主要任务是参加劳动锻炼而不是走亲戚,我在农忙时节能够偷闲去外婆家就更加难以忘怀。后来在西安上大学时迷恋钟楼冰棍和钟楼汽水,参加工作后迷恋冰镇啤酒和冰镇西瓜,但总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东西,不及外婆放在土窑案上瓦罐里的凉开水那样令人尽兴。
  外婆一去四十余年,舅舅也在今年开春时节离别,外婆家那两孔凉爽的土窑洞更是早已不见踪影儿,但是炎热的夏天一到来,我的心里就泛起一道一道清甜凉爽而又暖暖的涟漪。夏夜在骊山的风里一听见杜鹃鸟“算黄算割”的叫声,就知道老家的麦子该要开镰了,就觉得舅舅还在,外婆还在,快乐美好的日子依旧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