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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5年08月08日
拾糖纸的孩子
○ 耿明
  我的糖纸不见了。这是件比后来糊里糊涂亲了姑娘还大的事。我翻遍窑里的角角落落,连炕洞都找了个遍,就是没有。午饭时母亲做了我最爱吃的搅团,喊了三声我都没应声,一个人躲在炕背后小声抽泣。
  “我……我的糖纸不见了。”
  “就这么个事?我以为天塌了。”母亲表情冷淡,“糖纸被我塞灶火烧了。”她转身出窑门时,借着窑背上漏下的日光,我清楚看见她眼角挂着一滴不易察觉的泪珠——窑院生活的子弹,在那一刻击中了我。多年后才懂,那糖纸裹着的不仅是孩童的欢喜,还有母亲对日子的无奈。
  爷爷随曾祖母从武功逃难到北山,曾祖母改嫁耿姓男人后,生下碎爷(关中话,小爷)和两个姑婆,才有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爷爷带着平原人的硬气,念过高小,成了南北塬上的才子,后来当上镇党委秘书。可他跟领导拍了桌子,回村当起有文化的农民。乡里人叹:“精身子撵狼,还是𪨊些好。”𪨊了,就不是爷爷了。这份硬气,像种子落在父辈心里。
  受爷爷影响,父辈出了三个大学生,父亲的奋斗最坎坷。他背黑锅盔步行60里去常中读高中,应届落榜,家里没钱补习,回村当了农民。村里人说他那时黑瘦得像根柴,干活却顶两个人。后来凭着好口碑,被推荐当民办教师。母亲总说,那些年父亲常半夜披被坐起,就着雪光搔头,眼睛直勾勾盯着窑背——在琢磨考彬县师范的事。他舍不得点煤油灯,思路通了才摸黑点灯演算,像蛰伏在命运森林外的猎人,等一个突围的机会。
  考上师范在意料之中。我刚出生那年,妹妹降生,母亲却因未计划生育被辞退。父亲的工资要养全家,还要帮衬弟妹,爸妈常为钱吵架。有次他瞒着母亲取工资给叔父订婚,母亲气得带着我们回了舅舅家。姑姑说,20世纪70年代爷爷吃白面馍,孩子们只能啃黑馍,盯着盘子里剩下的半个白馍,被爷爷一声吆喝吓得四散。或许是教子良方,说到底还是穷啊。穷像鞭子,抽着父亲停不下来:教小学、中学,上教院,赛教,写材料,终于在1990 年,因一篇上报县局的稿子调到教育局。
  进城的消息传来时,母亲却红了眼。她失业五年了,总说县城花销大,不如村里踏实。半年后,父亲竟解决了她的民办教师工作,我和妹妹的进城梦,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圆了。
  初到县城的光景至今清晰。刚下车就被高楼勾住眼,母亲拽着我骂“丢人撂马”。中街人潮里,我蹲身捡了几片糖纸,风一吹,它们像故乡的蝴蝶翻飞。这点孩子气的虚荣,后来被母亲一把火烧成了烟——便是开头那场哭闹的由来。我们暂住在影剧院宿舍,认识了“瓜小梅”。她原是县剧团演员,精神受了刺激,音乐一响就跳舞,脸上冰霜般冷漠,挣到零钱才牵起嘴角,数完钱总轻轻战栗。我问父亲她为何这样,他只沉默,那时我不懂,这沉默里藏着多少底层人的难。
  一年后腊月,父亲深夜回来,声音发颤:“欠的工资发了,近2000块,能买彩电了!”18 英寸黄河牌彩电花了1930元,是他快一年的工资。搬去县高中大院那天,门前蜡梅正披雪绽放,池边柳树依依,我摸着光滑的电视外壳,忽然觉得县城的冬天也暖和。
  日子总是拐弯抹角地折腾人。大年初一,我被人骗走五块多压岁钱;城里孩子总欺辱我,还乱摸我家彩电。我哭着要回村,母亲笑道:“好不容易进城,回去才叫人笑掉牙!”那些年的烟火气,却也在这些磕碰里愈发真切。母亲在蒿店乡教书,父亲骑加重自行车送我们娘仨,前梁坐我,后座母亲抱着妹妹。平路好说,要是遇见上坡,我们只能跟在推车的父亲后面,艰难步行。可阳春三月,312国道边的桃花一路灿烂,我和妹妹追蝴蝶,父母坐在路边聊天,皱纹里都盛着光。
  我在蒿店小学疯玩了一年,伙伴们陪我下沟探险、摸螃蟹,如今却不知散落在何方。那年冬天早操,我突然冲上去亲了老师的女儿,全校都炸开了锅。幸好三年级转去县城,这段脸红的往事才沉进记忆。母亲调到县城后,父亲的自行车终于“马放南山”。她步行上班三年,我们借居在永中院,房子简陋却盛满笑声。门口的蜡梅年年傲雪,父亲总抱堆稿纸熬通宵,一米八的汉子瘦得不足60公斤,背却挺得笔直。
  高中毕业那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和妹妹跳着欢呼,父亲却背过身抽烟——后来才知,他正为房款彻夜难眠。
  如今我常写东西,梦里总飘着那几片糖纸。它们飞旋着,掠过爷爷拍案的背影,掠过父亲灯下的草纸,掠过母亲眼角的泪珠,也掠过县城街头那个拾糖纸的孩子。我们的日子,不就像包过糖的纸吗?风一吹就飘散了,所以更要好好攥在手心,攥住那些苦里的甜、那些挣扎中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