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的人们可能会察觉,不同社会中的姓名通报方式与其主导的价值观竟是高度和谐的。封闭社会中的自报方式——“我”是个代词。代词就其形式本身而言是最无个性的,因为它是公用的,人人都可以自称为“我”,都可以称他人为“你”“他”。姓名则不然,虽然重名重姓并不少见,但一般在一个具体场合中,某一姓名只代表一个人,在称呼中它远比“我”含有更多的个性色彩。
以代词自称帮助人们隐去姓名,无意中也正与传统社会中不鼓励人们“出名”和宣扬“人怕出名猪怕壮”的价值观暗合。传统社会中的人们普遍信奉的美德是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他们笃信:出头的椽子先烂,出名的人要倒霉。而“高扬姓名的方式” —— 自报大名、主动送名片——又正同开放社会中鼓励个性、鼓励自由竞争的价值观相吻合。在美国社会中,“有抱负、有雄心”(ambitious,它同时亦可译为“野心勃勃”)是远比谦虚更令人称道的美德。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社会中,“知名度”也已成了令人敬佩和追求的东西……在开放的社会中,个性被高扬着,每个人都更属于他自己,他不仅把自己的名字挂在嘴上,印在名片中,还希望留在更多人的心中。
郑也夫的剖析无疑是很细致也很精到的,但是他对开放社会姓名的功能作用的列举仍然很有限。比如在商业广告中,利用社会名人的名字和肖像做商业促销,比如在西方式选举活动中,将候选人的巨幅照片和名字在媒体和海报中频繁闪现,比如在更加开放的网络社会,对姓名的曝光率、出镜率、点击率、刷屏率、人气指数等等的片面追求,则可能就是走向了开放的极端。为了防止重名,也为了便于识别,更多的场合连称姓名也嫌冗繁,干脆称呼数字符码,公共管理中也将人们的名字符码化,无论是身份证、护照签证、社会保险证、私家车驾驶证,唯一性的区别特征是数字符码,加上更复杂的二维码和其他生物识别印迹。
这种将姓名放到天幕上和缩小为一个数据,都是开放社会或曰现代社会、人工智能时代出现的姓名文化新现象。饶有深意的是,这种新现象正在变为常态,所以我们对姓名文化的反思也就有了一些现代哲学的意味。
有人说数据技术革命的第一步是把人变成机器,第二步则是把机器变成人。人变成机器的一个标志就是人使用了像机器一样的唯一识别符号和序号,机器变成人则意味着机器不光会在知识领域学习人类、超越人类,甚至在人文与智慧方面也模仿使用人类特有的个性化称谓。“等到无意识但具备高度智能的算法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时,社会、政治和日常生活将会有什么变化?”未来时代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巨变姑且不说,但思考一下这幅图景,也会让人闻到几分惊悚的气味。
从专指到辅助
在大数据时代,姓名不再是人类唯一的识别符号,而是诸种识别性符码之一,且是越来越不重要的一类符码,在数据库中仅仅是一组数据而已。
一方面,通过更科学专门的身份识别,特别是身份证号码、社保卡号码、指纹、声纹、人脸识别等加以解读和区别,把前现代社会因姓名真假、证件真假、影像真假及同姓同名所造成的管理混乱逐渐消除了。例如,三星、苹果等新一代智能手机都已采用更先进的指纹、面容ID作为身份识别。
但另一方面,又引出了许多新的问题,从本质上说,唯一的区别性符号不再是姓名,而是由那些生物信息、图像信息生成的一串数字或二维码,这就不幸地印证了前几年横空出世的那个貌似无厘头的表述:我们不是诗意地栖居在这个世界上,而是数字化地生存在这个庞大的数据网络中。我们被给定的那个唯一的区别性符码,本来是我们的隐私,但现在可能会随时随地被定向跟踪,被定位锁定,被猫眼、探头、追踪器摄像,渴求隐私的我们如《饥饿游戏》中的男女主角一样,其实是在另外一个真人秀舞台上裸奔。我们的所有活动,包括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被机器定位和获取。我们其实毫无隐私可言。
在前现代社会,我们可以隐姓埋名,在现代社会,即便你潜姓隐名,但你的身份证号码,你的指纹、声纹、虹膜、体液、步态等生物信息,你的身体的红外光所形成的热辐射信息,都会把你的行踪暴露无遗,在大数据所编织成的天罗地网中,你无所逃遁。不光诗意栖居是一种奢侈,连逃匿隐遁也像频频更换马甲的小乌龟,或像以叶障目的楚人,显得滑稽可笑。
对于一个“码农”来说,个性化的名字,其支撑后台就是数字,那些单独零散的数字,经过组合和结构后,可以用各种算法语言进行运算,形成满足特定需要的各种数据。我们的名字不过就是这部网络大机器中的一个螺丝钉,也许连螺丝钉也算不上,仅仅是一个编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