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自北谷漫来,裹挟着新晒衣物的清香,丝丝缕缕钻进窗棂,像暗夜私语。终于静了——车流歇了,市集散了,连空气都按下了暂停键。这样的夜,最适合与自己对坐,不必急着赶路,不必应付琐事。该想些最软、最暖、最亮的事,让它们像溪水漫过心尖,把白日的慌乱轻轻抚平。”
想起那个燥热的午后,读罢几页书,写了半纸字,忽然心里空落落的。索性锁了门,驱车往北山老家去。母亲虽不在了,继父、幺叔、三叔三位老人还守着老屋,七十岁上下的年纪,仍把小菜园侍弄得有声有色。盛夏的乡路,原是幅层峦叠嶂的画。车在山的褶皱里绕,顺着蜿蜒如带的水泥路起伏,四十分钟便见了村口。桥头、路边,乡亲们三三两两聚着闲聊,见了我都热络招呼:“咋才回?这时候到的,今晚得住下吧?”
村子浸在香气里。栀子花还在枝头撑着白裙,萱草红绿分明地闹,百日红泼泼洒洒铺开一片,黄花菜举着嫩黄的小喇叭,向日葵仰着脸笑。豇豆垂成串,像绿蛇悬在架上;西红柿鼓着圆肚子,在矮枝上挤眉弄眼;茄子紫得发亮,憨呆呆垂着,活像胖娃娃;丝瓜最长,绿得透亮,或直或弯,身上的白纹清清楚楚——今年头回见老家有这么长的丝瓜,一根就够炒满盘。辣椒秧上更热闹,青的、紫的、红的,密密匝匝垂下来,像在比谁更精神。这些都是继父种在幺叔门前院边的,幺叔近来常往乡里、城里跑,给弟弟看店,只偶尔回来照看庄稼。继父见了我,还是那副木讷样子,没多说话,径直往菜地里去,先摘了嫩茄子和丝瓜,说这两样最对味。我偏选了黄瓜、豇豆、四季豆——黄瓜是每日离不得的,后两样今夏吃得少,总得补回来。还拔了把小青菜,幺叔早拎出好几个袋子,一样样帮我分装。
菜还没拾掇完,三叔拄着拐杖过来了,满脸笑:“路边李子甜得很,快去摘!”我把菜堆在院边,拎着袋子跟他往屋后走。李子结得密,小乒乓球似的挤着,把树枝压得弯弯的,伸手就能够着。摘一颗咬开,脆生生、甜津津,汁水直往喉咙里钻。幺叔折了根挂满果子的枝丫,催我“摘这个”“摘那个”;三叔用拐杖勾过最繁茂的一枝,还对幺叔喊:“那几颗大的,你上树给英儿摘!”俩老人都七十多了,三叔腿脚不便,竟想着让幺叔爬树。我忙摆手:“够了够了!”手底下更快,把他们勾过来的枝条攥住,一把把捋进袋里,转眼就装了半袋。不知过路的人看了会怎么想,只知道那一刻,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两位长辈忙着帮我摘李子,继父还在地里挑最嫩的菜。
等把菜分门别类码在幺叔家的场院,才觉自己像个“剥削者”,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倒坦然:“不吃也是烂在地里。”说着,继父抱来一大捆老丝瓜,扔在院边草丛里。
洗手坐进堂屋时,门外的田、远处的山,都绿得淌油。天上的云软乎乎、湿漉漉的,像一捏就能滴下清凉的甜水。目光扫过院场,忽然笑了——角落晒着豇豆,一根根直挺挺的,像小灰蛇排着队,又像列阵的兵,整整齐齐。“摆这么规矩,多费工夫呀?”我问。三位老人异口同声:“这样一天就晒干了,捆成把,能卖十几块一斤呢。”我不解:“新鲜的直接卖不好吗?”幺叔笑我:“脱离农村喽!咱这集市谁家缺新鲜菜?晒干了才值钱,城里人爱买。”
天色渐暗,幺叔催我早点走,说晚了山路不安全。后备厢装得满满当当,车在山野的绿浪里晃,心里却踏实得很。活了几十年,头回这样说走就走回老家,原来可以这么自在。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草木的香,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愿山神护佑,愿母亲安心,愿我的亲人都健健康康,让这份踏实的幸福,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