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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5年07月23日
《大河源》(连载30)
○ 阿来
  我当然不懂得一些以文化多样性为借口,奉文化原教旨为圣意的人,为何要为现代生活生产方式出现而愤怒,而悲叹。我当然不懂得,那些自称的文化人,自诩的知识分子,为何以单一族群的眼光打量一切,视众生福祉而不见,而自溺于狭隘文化观的泥潭。
  一个供外来旅游者居住、饮食、体验的帐篷营地出现。
  碧绿的草地上正歌舞蹁跹。
  我们在划定的停车区泊了车,沿绿草地上的木板栈道步行进入,在一座白色帐幕中享受一顿丰盛的午餐。一碗酸奶,一杯茶。菜式藏汉结合,拍碎凉拌的黄瓜,土名人参果的委陵菜多淀粉的细小块茎,用酥油用白糖拌合。白煮的手抓羊排,牛肉馅的包子。我们进餐时,帐篷外的草地上,游人正在当地老乡的协助下,尝试跨上马背,尝试自己手提缰绳,小心翼翼,驱马向前。
  一个面熟的人前来敬酒。他说,我们见过。记起见他是在一个学术会上。他是一位大学老师,只是记不起名字了。也记不起是在西宁还是兰州见的面了。当时,一帮不同文化观的人在一个会上讨论文化,特别是藏文化,我想谈前景,另一些人执拗地要谈如何保有固有的老特征,情形并不融洽。这个朋友是沉默的大多数。此时,他端了酒来敬我。说,来这里做点事情。话说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好啊!做点对老百姓精神面貌和生活水平提高有帮助的事情,好啊。中午吃得晚,下午还有地理上的长路,不该饮酒,但为此,我们连饮了三杯。
  带着酒意,我出帐篷,独自爬上营地后的山坡。踏过柔软的草地。禾本科的,豆科的,都是优质牧草。还有蓼科,珠芽蓼和圆穗蓼,它们正在节节拔高,性子急的刚开出白色和粉红色的穗状花。更多的植株在等待开花。它们在秋天结出细小而众多的籽实,是牛、羊和马在秋天长膘的营养物。还有棘豆开出了黄花,黄芪开出了紫花。土肥草壮,那些美丽却不给牛羊提供丰富营养的草本植物在这里没有多少生长空间。
  不同种类的草,也是一种标识,可以让人知道草场向好或者变劣的动态转变。
  爬上山梁,顶上平坦。草地下裸露出一些岩石,上面附生着多彩的一枚枚铜钱般的苔藓。这些岩石在漫长冰期里被冰川磨平了棱角,山下谷中,河床上一块块砾石,就是被当年的冰川从这里带到谷底去的。他们是一样的质地,一样的深灰色,其间有星星点点,有某种矿物金属的光点。河流蜿蜒向前,越来越宽,河岸边一条公路蜿蜒,串连起一个个村庄。在高原上,这算是人烟稠密之地了。
  尕干河就如此向着黄河峡谷流去,襟带着一个个村庄、一片片牧场。
  重新启程回同德县城。
  行不多远,一个热闹的场景出现。路边停着好些摩托,和两三辆小货车。几十号人聚集在羊栏里。一片欢声笑语。夏天将到,绵羊们都穿着厚绒衣裳,该是它们脱下冬装的时候了。想起一首澳大利亚民歌:羊毛剪子喀嚓响。
  是剪羊毛的时节了。
  分散游牧的人们喜爱聚集。节日,要聚集。一些生产性的活动,比如剪羊毛,也要聚集。各家各户,近一点的,把羊群赶来;远一点的,用小卡车拉来。互帮互助,放翻羊,挥动剪刀,喀嚓,喀嚓,剪完这家人的羊,再剪另外一家。其间,歌声笑声不断。现在,剪羊毛还添了一种新工具,电推子,贴着羊皮推进,嗡嗡作响。羊毛成卷落下。脱完毛的羊,站立起来,在凉风中摇晃几下身子,从颈项到尾巴,留下道道整齐的剪子印,松快地跑去了栏外。又有几只未脱毛的羊被摁倒。
  收购羊毛的货车就停在路边,成捆的羊毛马上过磅,装车,数钱。去厂里淘洗,分梳,纺线,染色,编织。再回来,就变成了地毯、毛衣、手套、围巾和帽子。剪完羊毛,还有牛毛,也是牧民的经济来源之一。
  也是热烈亲切的人间。
  经过一座又一座牧人帐幕,经过一个又一个崭新得还显得有点突兀的村庄。早晚都挤下许多牛奶的村庄,打制酥油的村庄,酿制酸奶与干酪的村庄。
  公路攀山最高的山口,两旁裸露的岩石出现。
  夕阳西下。
  根据民间信仰,这些山峰都有神灵居住,但我要做的只是停车回望,山下的人间,宽谷中的人间。
  虽然,还要再回同德县城尕巴松多镇,但在那里,仅是过夜休息,为明天的行程储备能量。我心里已经在说再见同德。宗日阶地上的古代遗迹,再见。阶地下黄河的高岸与宽阔阶地,再见。突出于黄河岸上的河北乡,再见。圆柏成林、金露梅开遍的,红色深谷的石藏丹霞,再见!尕干的牛奶河,再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