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岁月长河中几十年前的一件小事,可是让我永远难忘——
“爸,我要跟你去!”女儿低着头,双手拉着我的自行车后衣架。
“爸要去下乡!”我告诉女儿,下乡是工作,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怎么能带个小娃娃呢?
“我要跟你去下乡!”女儿倔强地不撒手。女儿燕燕刚上小学一年级,自然还不懂干部下乡是怎么一回事。我捧起女儿的小脸,女儿扭头不看我。突然,我发现女儿眼中噙满了泪水,我的心一下子软得发痛。城里人家,做父母的常带孩子遛大街、逛公园、进餐馆,我把女儿放到她奶奶的农村小镇,一周才见一次面。女儿除了和奶奶下地、放羊、割草,还有啥好玩的!女儿放了暑假,想跟我多待一会儿,可我只知道忙忙忙!作为爸爸,我惭愧啊!
母亲一听我要带她的宝贝孙女下乡,千叮咛万嘱咐,忙翻出燕燕的一套换洗衣服,塞进我的挎包。
我把女儿抱上自行车大梁,告别母亲,跨上了自行车。
女儿在我胸前高兴地大呼小叫,不时回过头来笑眯眯地望着我。女儿的羊角辫儿不时摩挲着我的额头、脸颊,痒痒的,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和幸福。父女俩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拉着话儿。我家离下乡的罗李村近20公里,这天路程似乎突然缩短了,一时三刻就到了罗李村口。
妇女队长看见我俩,瞅瞅我,又瞅瞅女儿,摸着女儿燕燕的羊角辫,笑着不停地赞叹:“是你女儿吧!真像一个模子翻出来的!”我自豪地点点头。妇女队长赶忙去给我安排晚饭。
我给女儿洗罢脸、梳过辫儿,休息片刻,已近黄昏,管饭那家的娃娃喊我“喝汤”。那一带农家,都把吃晚饭这样叫,实际上有馍有菜有稀饭。
夏夜,闷热,无风,人人汗流浃背。那年月,没空调,没电扇,个个手中拿一把大蒲扇,我也不例外。
我擦洗过后,用大脸盆给女儿洗过澡,换上带来的干净背心、裤头,抱女儿上床睡觉。我洗净女儿换下的衣物,搭在院子铁丝上,回到床头,摇着扇子看书。女儿悄悄爬起来,从背后抱着我的脖子,轻轻说:“爸,我睡不着。”我回身摸着女儿的头,问:“咋啦?”女儿有点怯生生地说:“我想跟你说话!”我放下书,一边给女儿扇着凉,一边和女儿天南海北地拉呱起来。拉着拉着,女儿的眼皮耷拉下来了,我顺势扶女儿睡下,又拿起书来。读着读着,我偶一回头,发现女儿脸上、身上密密麻麻尽是汗水,忙合上书,拧湿毛巾给女儿擦去,并轻轻地给女儿扇起了凉。
女儿长得很漂亮,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睡在那儿,像一朵静静孕苞的花蕾。小胳膊像藕节,小腿儿像藕节,小脚丫也像藕节。女儿就是天国派来的小天使啊!我轻轻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又给女儿不紧不慢地扇凉。
夜深了,村里的鸡儿猫儿狗儿都已进入梦乡。我拉灭电灯,躺在女儿身边,一阵困意袭来,摇扇的手不由得慢慢停了下来。
月透窗棂,银辉满屋。朦朦胧胧,我看到女儿额头又沁出汗珠,蓦然惊醒,我一下坐起来,涮过毛巾,擦去女儿额头、身上的汗珠,斜躺着,继续轻轻地给女儿扇凉……
女儿晚上睡得香甜,白天像只出笼的小白兔一样欢实。我却有点儿蔫了。论年纪风华正茂,然而瞌睡虫却不时前来骚扰。下地干活,开会讲话,虽然照样生龙活虎,一日三餐却显得有点儿神思恍惚,少了笑容,就是给女儿梳的羊角辫,也梳得不那么协调、美观。女儿十分聪慧,一天晚上,回到住处,女儿闭上门,眼泪巴巴地扑到我怀里,望着我的眼睛问:“爸,咱得是成了要饭的?”我诧异地瞪大双眼:“谁说的?”女儿抽泣着说:“那咱为啥不在一家吃?你为啥不高兴?”我心中一惊,不好,再累再困也不能在女儿面前显出来,让女儿不快乐。我耐心地给女儿讲下乡工作的干部为啥要轮流到各家吃派饭。女儿似懂非懂,看我满面笑容,女儿也开心地笑了,尽管眼中还噙着泪花。我弯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女儿俊秀的鼻子:“你这碎心都想些啥哟!”
下地,我和社员们一起干活,女儿也见样学样干得满头大汗;开会,我和同志们一样发言,女儿静静依偎在我的怀里,一声不吭;下雨天吃饭,我背着女儿,女儿双手将雨伞举到我俩头顶……
一天一天又一天,每天晚上给女儿洗漱、换衣、扇凉,成了我一成不变的必修课,也成了我生活中的最大乐趣。有一天凌晨,大队发生了紧急事件,蹲点组组长——县农业局局长老张前来找我,看忘了关灯的我,迷迷糊糊仍给女儿扇凉,感慨万千:“你这爸当得不错!我这半辈子,从未给女儿扇过一次凉哩……”
连续十多天,我有点力不从心了。有天早上,县委张书记传达上级的农业会议精神,我竟不知不觉轻轻打起鼾来。旁边的同志把我捅醒。会后,我估计挨张书记一顿训斥是免不了了。谁知,张书记只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没听人说,小伙小伙你甭奓(张狂),背不住一个婆娘两个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