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南北,看过不少风景,嘴巴也尝过不少味道,但潮州的凤凰镇,那一口一口慢火炖出来的味道,却总叫人心里热腾腾的,像早春山头刚冒出来的一团雾气。
凤凰镇,地处潮州凤凰山麓,是岭东有名的古镇之一。镇不大,却有山有水,有茶有书,有市井气,也有文人风。据地方志载,凤凰镇旧名凤山,历史可追溯至明清时期,地名源于山形如飞凤而得名。这里自古便是潮汕地区茶叶的重要产地,凤凰单丛茶便从这山间一脉脉地流向广府、闽南,甚至远销海外。街道依山势起伏,青砖铺地,屋檐滴水,老人坐在骑楼下喝茶聊天,孩子在巷子里踢毽子,阳光从瓦缝洒下来,像是时间在屋瓦间打了个盹,轻轻落在旧日光阴里。
凤凰的东西,不张扬,不浓烈,却耐咀嚼,像朋友间的谈话,淡淡的,但又让人记很久。
譬如那一碗豆腐鱼头汤。鱼头要大,豆腐要嫩,汤要白。锅里小火咕嘟咕嘟一阵煮,将鱼的鲜与豆腐的清拢成一体。一勺入口,先是温软,继而鲜香满舌,像巷口老人摇着蒲扇讲的家里头闲话,细水长流。街头巷尾的小馆子里,这汤常常是饭桌上的第一味,一锅汤,一碟咸菜,便是一天的好胃口。
浮豆腐则是巷口最香的一道烟火气。豆腐是凤凰镇自产的,切得规规整整,下油锅时得小心,油热得刚好,豆腐下去“吱啦”一声,便香气四溢。炸好后,外酥里嫩,咬开还有热气。最妙的是蘸料,或是韭菜盐水,或是蒜泥白醋,将浮豆腐夹起,裹上几片新鲜的薄荷叶,清香扑鼻,满口生风。每逢初春微暖,凤凰人便爱炸上一锅豆腐,一家老小围炉而坐,吃得人笑眯了眼,心里热了三分。
再走几步,转入镇西石街,巷口炒鸡肠粉的小摊常常坐满了人。鸡肠粉不过是因其形而得名,实则是米浆蒸成的粉条。锅热油香,放入粉条,再加肉末、鱿鱼丝、韭黄或是包菜丝,火候一到,香气溢满了小巷。粉条滑弹,配料鲜香,嚼着嚼着,竟生出几分感动来。凤凰的米粉也好,鸡肠粉也罢,都是街头巷尾常见的家常美食。摊主用的是铁锅旧铲,一手翻炒,一手招呼客人,动作从容,语气亲切,无论你是回乡的游子,还是初来的游客,都会被叫一声:“来来来,猛猛坐。”
潮人好汤,汤是家风,也是人情的调剂。苦刺心肉丸子汤便是如此。苦刺心,青中带刺,带一点南方的脾气,苦得倔强。肉丸子是将肉细细剁成蓉,搓得圆润,一入锅,便慢慢浮起,泛着细嫩的白光。汤水清清,苦中带甘,喝起来竟有几分温柔,像凤凰山,看着清冷,其实藏着热气。家中长者常说:“吃点苦刺心,清清肠胃,也清清心气。”
那一道红焖山猪肉,是冬天的安慰。山猪肉肥瘦有致,红烧入味,酱香浓郁。锅一揭,香气四溢,夹一块入口,皮糯肉烂,嘴角油光泛亮,心里熨帖得很。腊月里,凤凰部分村落仍有杀年猪的习俗,架灶焖肉,香味顺着巷子一路飘,像在招呼整个村庄来坐席。
若是小酌,怎少得了糟鸡爪。鸡爪冰镇后浸在糟汁里,酸香微甜,一口咬下,筋脆肉滑,酒香暗涌,是凤凰人的清雅小趣。镇上的老茶馆,有时不只沏茶,也摆上一盘糟鸡爪,几个老先生边说古文典故,边轻啃鸡爪,桌上茶汤温着,笑声断续,颇有闲情。
盛夏里,最宜来上一锅车白苦瓜砂锅汤。车白是海里来的,苦瓜是地里长的,一碗汤里汇着山海之气。汤清味淡,入口微苦回甘,像小时候赤脚跑过巷子回家喝的一口清汤,看着寡淡,实则余味无穷。凤凰山的风穿过水田,吹到饭桌边,一口汤下去,暑气便散了大半。
夜色四合,老街的石板开始泛凉。若是傍晚时分路过桥头,定会闻到一阵金不换炒山坑螺的香。摊主熟练地爆蒜、翻锅、加料,咯咯作响。客人坐着小板凳,啜着螺肉,吮指回味,辣香中透出野气。山坑螺生于溪石之间,个小味浓,是凤凰人“从小吃到大”的玩意儿,一口接一口,停也停不住。
吃罢螺,再泡壶茶。凤凰单丛,不争不艳,自有一派山林风骨。香气清雅,有花香,有果香,也有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木香,像凤凰山的晨雾,从茶盏里悠悠地浮出来。茶汤金黄澄亮,一盏接一盏,从喉咙暖进心里。有人说:“潮州人待客,不请吃饭,先请喝茶。”茶,是礼数,也是情意。
我常想,凤凰人做菜泡茶都不急。也许是山里人知道,很多味道,是急不来的。要熬,要炖,要慢慢吮,慢慢泡,慢慢活。日子在锅里煮,在壶里泡,在嘴里回味,也在心里沉香。凤凰的味道,是屋檐下煮出来的家常温柔,是人间烟火中最不舍的一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