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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07月14日
阎纲先生
○ 傅建华
  五月的一天中午,朋友约我去看阎纲先生。先生给我刚出版的散文集《乡音浅唱》写了序,又题了书名。墨迹新干,像刚出笼的馒头,暄和着热气。这情分,得当面致谢。
  这是我第二次去见阎纲先生。
  昨晚下了雨,走进礼泉县永康颐养中心,花草树木濯洗一新,含绿凝翠,生机勃然。
  石榴树站在院子里,老干挺着腰,枝桠倔强地往上挑,新抽的条上缀满红苞,沾着雨珠,像刚从水中捞出的玛瑙。玉兰树在廊边,叶子墨绿,阔大如掌,有的被雨打得卷了边,露出钢丝般的筋骨。木瓜树矮墩墩的,枝桠上挂着几个青果,拳头似的,沾了雨,亮得像上了釉。风一吹,叶子哗哗响,像老人清嗓子,粗粝,却有底气。
  头一回见先生,是他从北京移居故土不久,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他的居室是二楼的一个套间,外边的客厅窗子敞亮,先生倚窗,站在光里,人清瘦,精神却旺,像田里一株挺立的红高粱,暖融融的。说话间,他指着墙上挂的一幅字,轻声吟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先生说:这诗有动有静,有远有近,有色彩,有声音,是我最喜欢的诗。那时我瞧他,身子倚着窗框,窗框框着他,他框着那诗,诗里又框着西岭的雪。一层套一层,竟分不清是窗含了先生,还是先生含了那千秋的雪。
  这次去,先生还坐窗边。见我进屋,便起身相迎。他似乎更瘦削了,背却挺得更直,像根老犁辕插在土里,稳稳地,一副深耕文学沃土的姿势。
  先生已九十四岁高龄,落座后,仍谈文学,竟才思敏捷,口吐珠玑。窗前,阳光勾勒出他清矍的轮廓,脊梁笔直,竟巍巍然坐成了一座山。那山不是南山的浑圆,是西岭的峭拔,瘦棱棱的,骨头上披着层薄皮肉,精气神却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我想到了杜甫的那首诗,在文学评论的丛山中,先生自成一座“西岭”。岁月风骨,凝铸于斯。那“千秋雪”的澄澈与峻拔,仿佛已沉淀进他的眉宇与气度。
  时已过午,我邀先生外出小酌。他执意再三:“饭钱须我付。”话语恳切,不容置喙。那是一个老派文人的清骨,一种不容沾溉的尊严。
  饭馆临街,寻得靠窗一隅。先生自然落座,又倚窗棂。窗外,不是西岭,而是礼泉县城街衢。高大的行道树青枝碧叶,婆娑起舞,绿影摇曳于玻璃之上,似一幅流动的写意。
  我挨先生坐着,他纵横捭阖,文学流变,人生况味,吐纳珠玉。窗外枝叶婆娑,应和着他思想的律动。一窗之隔,一内一外,文心与自然,竟如此谐鸣。
  菜上来了,热气蒸腾。先生的话也热了,说文章,说世道,说人这一辈子。他说得慢,字字都像从土里刨出来的老石头蛋子,沉实,硌牙,砸在地上能砸出坑。窗外的树叶子哗啦哗啦地应和着,光斑在他脸上跳。
  他又说到我的散文集《乡音浅唱》,说我作品中的通感手法。我和几个同去的文友支棱着耳朵听。我知道,先生是借着我的书在宣讲,宣讲他一生都钟爱的文学。从京华回乡,为了繁荣家乡的文学创作,他从没有停止过宣讲。礼泉县学校、田间屋舍,到处都有他的文学讲堂。
  服务员端上一盘清蒸桂鱼,鳞光隐隐,热气蒸腾,鱼身卧在清汁里,如凫浅水。念先生年高,更需滋养,我便拿起公筷,小心翼翼搛起鱼肚上最肥腴的一块,剔了隐刺,轻轻递在他面前的碟中。先生抬眼,脸上皱纹堆起笑意,也不多言,竟也伸筷,在那鱼背上寻了块厚实的肉,颤巍巍地夹起,回敬于我。竹筷轻响,一递一还间,仿佛无声的言语,在杯盘间悄然流淌。
  先生不饮酒,众人齐齐站起,举杯以茶相敬。先生亦要起身,只见他一手扶着桌沿,腰身微弓,那站起的动作显出几分滞涩,不似年轻人般利落。大家都劝他:“阎老师快坐!您坐着就好!”他却摇头,执意要立,口中连声说道:“都坐,都坐,都坐下了,我才好坐。”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脊梁里那根文人的硬骨,此刻正支撑着他,非得与人平起平坐,方显敬意。众人见他如此,只好纷纷落座,他这才缓缓地坐实了身子。木椅腿与瓷地板摩出短促的涩响,像一声微不可闻的赞叹。
  先生已过鲐背之年,且斐声文坛。他的平和、谦逊,让我敬意陡生。我望着他,他倚着窗,窗含着他。他把自己坐成了窗,窗里含着的,是文学的“西岭”,是千秋的文章,还有这窗根底下,绿得发黑、哗啦作响的故乡的树木。
  先生就是那扇窗。窗子老了,木头缝裂开了,可框住的景,越来越深,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