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日出土的夹砂陶是一个完整、具有自己特色、独立于泥质陶之外的器物群,考古学家们将其称为宗日式陶器。而那些泥质陶器,因为与更广泛分布的马家窑文化陶器没有什么区别,就直接称为马家窑文化陶器。这是两个不同文化传统的器物群体,各自有着自己的结构与演化轨迹。
宗日式陶器的种类,有夹砂瓮、单耳罐、夹砂碗三种,分别作为贮藏器、炊煮器、盛食器。
宗日文化夹砂陶器成型方法是泥条盘筑法和轮制成型法,用黑色施彩,呈现图案。相对于马家窑文化陶器的灰褐色和红褐色,宗日的夹砂陶色彩明显偏淡,还有一定比例的乳白色,这是其他文化中没有发现过的。
宗日陶器上的纹样精美,却并不复杂,主要有折线纹和鸟纹。折线纹主要在小型壶类器物上。鸟纹在比较大型的贮藏器上。至于单耳罐这样的炊煮器,彩绘并不普遍,口沿部位内彩出现较多,几乎都是倒三角纹;肩部也有部分施彩,形同夹砂瓮型上的鸟纹。夹砂碗内彩为主,外彩主要在上部,图案基本是倒三角纹或者折尖竖条纹。依此可以判定,这里彼时繁衍的是一个具有高度审美能力,同时也更注重器物实用功能的族群。
这一切,都说明这个生活在黄河阶地上的族群,其文明所达到的高度。
人类学和考古学一致认为,陶器的产生是和农业经济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一般说来,先有农作物的栽培与收获,然后才出现陶器。当人类进入新石器时代,特别是农业的发生和发展,为人类提供了可靠而稳定的谷物来源,从而开始定居生活。收获的谷物都是颗粒状的淀粉物质,不像猎获的野兽,骨肉便于在火上烧烤。同时,春种秋收的农业,四季轮回,大量的收获需要储藏。于是,这些定居农耕的人群对于烹煮、盛放和储存食物及汲水器皿的需要越来越迫切,从而促使他们创造发明了世上从未有过的人造物质:陶。陶器的产生和发展,是人类经两百万年进化而产生的划时代的智慧结晶。
传统中国的文字史中,对黄河上源的记载,非常有限。《尚书·禹贡》有“导河积石,至于龙门”的说法。今人普遍认为,这个积石山,就是上游黄河由西向东,再由东往西,绕行了大半圈的阿尼玛卿山。站在宗日,黄河造成的土层深厚的阶地上,阿尼玛卿山,就在东南方向。这里是彼时中国地理认识的边徼之地,通常被以为是一片蛮荒。但早在中国文字产生以前,在黄河中下游的那些人群的认知之外,这片上游黄河边的高地之上,就有族群开始了辉煌的创造。
这些早期人类文明,在当代,依靠考古发掘,才得以呈现。
而在此之前,对这片土地与文化的认知还是非常匮乏的。读一本民国年间编撰的县志,这个县在流经同德县的黄河下流数百公里处,叫贵德县。县志关于地理的描述中还说,“河迳其北,为入中国之始。”那时,尚不知再往上游数百里,还会有考古发掘出来在当时如此先进的文化。
有此一行,黄河源区的文化,在我心目中,已经是一派生机勃勃,而不再像只读文字史那样,留下的印象,只是一片高远蛮荒。
四天后,转到西宁稍事休整。得空去青海省博物馆看了马家窑和宗日陶器中号称国宝的两件实物。
在宗日考古现场,专家给我看的是图片。
那是两只陶盆。泥胎橙红,用黑色描绘出纹饰和鲜明的人物形象。
一只叫舞蹈纹盆。盆内上部,靠近沿口,两组人牵手联臂舞蹈,一组11人,一组 13 人,体态修长,大头和宽臀略有夸张,使得形象生动而富于节律。
另一只叫二人抬纹盆。也在盆腹内部,靠近沿口处,一圈纵列的鲜明纹饰中,两个立人面对面合力抬起一个圆石,并用弯曲的腰身表现出了圆石的重量。沿盆一周,一共四组。专家说,那舞蹈可能是娱神,那这抬石图就是劳动了。
最令人称奇的,是宗日出土的一组骨制餐具:刀、叉、勺,活脱脱的西餐三件套。在筷子文化的中国,另起一端,似乎间接说明那时肉食占比高,和处理食材的方法。
我在同德黄河边遇到的这支联合考古队,由青海省考古所、河北师范大学和南京大学协同组建。我为宗日文化的细心发掘与考证欣喜,眼前却浮现上午所见被盗掘殆尽,以至于连墓主的族属都难以确定的莫格德哇。心中又响起悲声:白兰,白兰。当今之世,总有别有用心的人,或者被所谓民族情感蒙蔽的人,总把某一族群的血缘描绘得过于单一以表纯粹。但人类学的常识告诉我们,任何民族与文化的形成,从血缘到文化基因,都并不是如此简单。
越是生生不息的族群与文化,越是基因驳杂。
宗日人是我们的祖先,白兰人也是我们的祖先。
可不同族群的文化遗存再见天日时,命运却如此天差地别。我也不相信莫格德哇所有的东西都被盗掘殆尽,如果对那些墓葬再行科学发掘,一定还有许多文明的线索,更不要说山下残墙包围着的地方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