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金洲从石家庄回来,总是来去匆匆,真能凑出大块时间我俩单独出去走走的机会却少之又少。这次他难得有一天完整的空闲,我便提议:“走,去蓝田转转?不远,就当透透气。”金洲一听,爽快答应:“好啊!蓝田我还真没逛过。”说来惭愧,我虽生在蓝田,但读大学及以后工作生活却都在城里,家乡那些响当当的名胜——公王岭的猿人遗址、辋川的王维故居等,竟也从未踏足。这次正好,我和太太一道,陪这位四十年的老同学,再回我故乡寻访一番。
车子驶出西安城的蒸腾热浪,一头扎进终南山绵延的绿荫里,清凉瞬间包裹全身。第一站是水陆庵,可惜正在修葺,后殿围着挡板,只能在前殿流连。然而这惊鸿一瞥已足够震撼!那些明代的仙佛彩塑,历经数百年,朱砂依旧灼目,石绿沉静深邃,金线在幽暗的光线里暗暗流动。衣袂的飘逸、眉眼的传神,仿佛被时光施了定身法,下一秒就能活过来。刚迈出正殿门槛,一尊色彩鲜艳的彩塑赫然立在门侧,格外引人 注目——竟然是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只见他手握金箍棒,单足点地,火眼金睛炯炯有神,仿佛随时要腾云驾雾而去。在这庄严肃穆的佛寺门口立着这么一位“ 斗战胜佛”,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何意。不过这份意外“混搭”倒添几分趣味,太太提议:“你哥俩在这儿合张影。”我俩欣然从命。不过照片里,我俩都有些严肃,和老孙洒脱自如有些不搭,而背后“水陆庵”的古朴门牌倒与这尊神采奕奕的悟空像构成了奇妙又生动的组合。
殿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和淡淡香灰混合的气息,是沉甸甸的旧时光味道,与外头的溽暑彻底隔绝。
车子沿着王维故居的路,蜿蜒进了山里的绿荫里。金洲跟着导航,车子在越来越窄、越来越曲折的山路上小心地盘旋。两边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树冠遮天蔽日,林间凉气沁人,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史书上说王维买了宋之问的旧业,在辋川过着半官半隐的神仙日子。想想那画面,下朝后悠悠然回到这山清水秀的别业,何等惬意!可眼下这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车子吭哧吭哧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心里不禁犯嘀咕:“ 我的天,王右丞当年下朝回辋川,靠的是两条腿还是骑马?就算划船也逆水而行,这得走到猴年马月?他那份‘悠然’,怕不是累得没力气折腾了吧? ”
好不容易到了地图上标注的点,停车四望,傻眼了。山还是那座山,岭还是那个岭,农家楼舍整齐划一,可想象中的亭台楼阁、水榭歌台,连个地基的影子都寻摸不着。只有那辋川水,在脚下的河道里自顾自地哗啦啦流淌,水声清越,洗刷着圆润的石头,清澈见底。正茫然间,突突突一阵摩托响,一对年轻男女也寻了过来,头盔下眼神带着同样的困惑:“请问王维故居是在这儿吗?”金洲摊摊手,“咳,我们也正找呢,看来看去,就剩下这辋川水了。”年轻男子失望地“哦”了一声,看看身后那被我们错过的、静悄悄指向故居的岔路,眼神复杂。摩托无奈地调头,汇入逆向稀疏的车流,突突声很快被山谷吞没。我们也只能对着车龙兴叹:摩诘先生的清幽之地,终究是被避暑的洪流无意间冲散了。心头不免怅惘。
车子终于挣脱拥堵的黏稠,转向蓝关古道时,日头已西斜,金晖泼洒山峦。古道单行,灰白的水泥路像一条细瘦的飘带,紧缚山腰,蜿蜒伸向据说通往商洛的远方。路旁,风化的巨岩、深谷对面遒劲的老松,无声诉说着千年的风霜。
下山路上,刚才辋川寻访未果的插曲又浮上心头。那对迷茫的情侣,那错过的岔路……还有此刻放弃的古道,以及原本计划中要去的白鹿原影视城(“下次吧!”金洲看着路牌,轻松地说)。此刻忽然通透:我们执着于寻找一个确切的“王维故居”,岂非痴念?辋川溶洞的人声鼎沸更添了这层讽刺。王右丞当年从长安城散朝,策马或乘舆、划船,沿着那时想必更为崎岖的山路回到辋川别业,需耗费多少时辰?那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悠然,恐怕也夹杂着路途的艰辛吧?而千年风雨,宋之问的旧业、王维精心经营的别业,连同那些亭台楼阁,早已化作春泥,滋养了山间的草木。唯有那辋川水,依然如千年前一样,在谷底哗啦啦地流淌,清澈见底,冲刷着亘古不变的圆石;唯有这终南山的层峦叠翠,依旧葱茏,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是我们出发点错了,总想抓住一个虚无的“ 点”,一个具象的“故居”,却忘了真正的摩诘,他的诗魂与逸气,早已融入了这方山水的肌理与呼吸之中。
归途的车厢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车窗大开,灌进来的风,带着山野的清凉、泥土的芬芳,还有这一路错过的、遇见的、放弃的,以及千年时空交织的复杂况味。车轮滚滚,碾过六月的薄暮,驶向长安城的璀璨灯火。心中却多了一份释然的轻盈:寻古访幽,何必执着于断壁残垣或确切坐标?那吹过蓝关的千年长风,那流淌不息的辋川清音,那百万年黄土下沉默的齿痕,还有四十年老友相伴、随意往返的自在时光,便是最生动、最丰厚的印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