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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7月05日
《大河源》(连载20)
○ 阿来
  一丛镰叶韭。是的,一种韭。叶片肥厚狭长,镰刀一样弯曲,因此得名。我品尝它的叶子,有韭类辛辣的味道。这丛镰叶韭一共开出了五朵浅黄色的花。更准确地说,是许多小花密集攒聚构成的五个直径两三厘米的花球。我伏地拍摄的时候,从广角镜头里,看见了远景中的河与山。河水西来,如这里的任何一条河流,恣意地在平旷的宽谷中漫流成许多条,交织又分离,分离又相汇,犹如妇人松散的发辫。因此地理学上有一个专门的名词:辫状河流。
  自由流淌的河流是美的,能流动时,就成溪成河,不能流动时,就汇集成洼,成泊,成湖。眼前这条河就这样,一直漫流在我们所在的这座山脚下,被山脚的岩壁阻挡后,又慢慢转出一个自然的弧形,继续向东流淌,继续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我望着河水,闻着镰叶韭强烈的花香。
  我见过牧民们在野外大块煮肉时,揪一大把野韭的花球投入翻沸的肉汤中。也曾和他们一起盘腿坐在草地上,以刀为箸,大吃五六分熟的鲜肉,满口皆是肉香与韭香。此时我想的是,那些生活于一千多年甚至更早前的墓葬中人,也用同样的方法烹煮享用肥美的牛羊吧。
  不用起身,只需要稍微移动视线,又看见了羽状叶的豆科的草。在这样的高度上,部分植物改变了生长策略,不是挺身向上,而是为了规避风寒,贴着地匍匐生长。开蓝花的是黑蕊棘豆,开黄花的就叫黄花棘豆。现在,它们仍在开花,而一多半的花已经凋谢,生成了正在成熟的饱满豆荚。
  还有长在石缝中的一两枝隐蕊蝇子草。它们把花蕊藏起来,包裹在球状的闭合花瓣中,目的也是一样,不使娇嫩的生殖系统受到风寒的伤害。
  拍摄它们。
  细细地拍摄它们。镜头中,它们呈现形状各个不同的叶与花,呈现不可思议的色彩,呈现演化之力造就的精巧构造。
  拍摄时屏气久了,在本就缺氧的地方免不了头晕眼花。我仰身躺在山坡上大口呼吸。眼前蓝空由虚幻而变成真切,静默如渊,其深如海。
  以前,古生物学家认为草在地球上的出现不会早于6500万年前的白垩纪。但近年的研究表明,草早在8000万年前就已经出现在地球上了。之前,称霸地球的植食性恐龙是以蕨类植物为主食。恐龙灭绝后,哺乳动物才有了巨大的生存空间。以开花结籽为标志的两性方式繁殖的草,大部分哺乳动物赖以生存的草,才真正绿满天涯。哺乳动物的进化造成了人类的出现。人类出现的历史短暂,从东非大裂谷发现的第一枚人类头骨算起,不过两百多万年。从人类学会制作石器、陶器的文明算起,时间就更加短暂。即便如此,我们的历史也有很多空白、很多遗忘。比如,眼下这些被盗掘殆尽的墓葬的主人是谁,我们就一无所知。这些坟墓被大规模盗掘的年代不很确切,但很近,“应该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20世纪八九十年代,穷怕了的中国人大量涌入黄河源长江源,疯狂采挖黄金、疯狂猎杀藏羚羊野牦牛等野生动物,还加上对前人墓葬的疯狂盗掘。
  下山是从山的正面。
  我们又来到了石墙环绕的空阔地面。阳光强烈,太阳能支持的放音装置仍在不倦地念诵祷文。残墙遗迹仍然沉默无语。我转到碑的后边,并用相机拍下碑文:
  “莫格德哇遗址初步分析为唐代吐蕃墓葬,也有学者认为是古代白兰国的遗迹。是我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古墓遗址面积约2000平方米,墓址地面显露出少部分残墙、封土堆、壕沟等,地面散落着碎小玛瑙、陶片等。”
  就这么多吗?就这么多。
  在山上,残墙未见,封土堆未见,见过一点壕沟的残迹。这是不是说,这碑立起来后,此处还继续遭到盗掘?
  怀着复杂的心绪继续上路。基本上是沿着河流的走向。
  当然公路不会像河去绕那么多的弯。我们离开河流,越过了一道山脊。
  从山口下去,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依然是宽谷,但越往北走,便显得更干燥一些。
  这一地区,俄国一位探险家普热瓦尔斯基,曾在一百多年前的冬天走过。读过他的书:《蒙古与唐古特地区》。书的副标题是“1870—1873年中国高原纪行”。他的行程从蒙古穿河西走廊越青海湖进入柴达木盆地,再越过布尔汗布达山进入黄河源头的广阔地区。此时,布青山已经在南边,我们来到了布尔汗达山系跟前。
  与普氏当年的由北向南的行程相反,我们是从南往北。
  这里已经不属于黄河流域。这里的河是流往柴达木盆地的,与其他发源于青海高地的河汇流后,一起奔向北边的柴达木盆地,然后,消失于茫茫戈壁之中。地理学上,这样的河流叫作内流河。因地得名,就叫作柴达木河。
  行经过这里的普热瓦尔斯基写道:“总的来说,山脉的南坡比北坡略为肥沃:这里的溪流更多,周围有些水草,形成类似草滩的样貌。”
  “再往南,是黄河与长江源头地区的分水岭,巴颜喀拉山。”
  这一周多时间,我都在溯黄河而上,位置就在这些山系之间。普氏还说到了一个大湖,托索湖。他写道:“托索湖就在这两者之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