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一千多年前,比唐代还早的以前,在这偏远荒寒之地,应该有过一座城,是个中心,但是哪个族群所建,史籍无载。那时,在当地,不同族群来来去去,兴起又湮灭;湮灭,又兴起。民间传说中也没有关于此地的遥远记忆。忽然听见有含混的嗓音念诵藏传佛教的祈颂经文。此行除了当地陪同,没有人会念,但他正站在旁边为我四处指点。指点隐约蜿蜒的墙,指点碑,指点那座耸峙在面前的金字塔形的孤山。发现了一个装置,巴掌大一块太阳能板,用莲叶状的绸布做了镶边,背后是发音装置。阳光照耀,太阳能板转换了能量,发音装置便自动开始念诵经文。嗓音低沉,吐字含糊,与其说是祝祷,不如说会让人听成来自那些踪迹渺茫的古人留在时空中的遥远回声。
乌云又迅疾地布满了天空,天阴欲雨。这是高原上最正常的气候现象。早晨的阳光造成强烈的蒸发,蒸发的水汽在空中遇冷气流凝结成云雾,用短暂的降雨把一部分水还给这片浩莽旷原。
我不在意这倏忽而至的雨,知道头顶上的这些云彩并不含有多少水分,最多十多分钟就会止息。我在意的是,莫格德哇,某个族群在一千多年前曾经的中心,就留下这么一片平地,和一道残墙。
说是不止,还有墓葬群,就在面前这座孤山上。
我当即就要上山。陪同说,不从这里上山,从后面。车又启行,摇摇晃晃在无路的草滩,绕行到了山的背面。
从背后看上去,山形一变,不是正面看去的金字塔形了,而是一道分成若干台阶的斜升山脊。两个大台阶,若干小台阶,一路升上山顶,下面的部分,如一只象鼻探入了绕山漫流的河水。
此地海拔四千出头,大家一鼓作气,攀向高度百余米的第一个台阶。四处都有岩石出露。岩石间是牛羊或者野兽踩出的隐约路径:盘曲、斜升。岩石间有稀薄的土,顽强的草扎根生长。丛生的蒿草都很柔韧,可供攀引。还有开花的草本植物,现在却无暇顾及,一心想看到已湮灭于历史深处的无名族群的古墓。
上到了第一个台阶。
没有看到古墓,只看到密集分布的一个又一个深坑。深坑里外,一块块红色砂岩堆积裸露,坑壁坑底,也都是累累乱石。这些深坑就是曾经的古人墓,早已被盗掘一空了。一个接一个三四米五六米见方的深坑裸露在蓝天下。山上,风很强劲,凌空有声。面前的墓葬却空空如也,沉默无言。一个深坑紧接着一个深坑。除了偶尔见到一块破碎的陶片,连曾经有过的木制棺椁的碎片都未留下一星半点。可见这些墓被盗掘得多么干净。
在高海拔地带,不超过五千米高度,我向来不觉得呼吸困难。现在,海拔四千三四,我却感到喘不上气,有窒息之感。找一块平整点的岩石坐下。我确定屁股下是一块天然出露的岩石,而不是从墓地里翻掘出来的。我伸手抚摸面前出自墓葬的石头。石头风化得厉害,手指滑过时,能感觉到有棱角的尖利砂粒粘在了指尖。下意识用力,是想让尖利的砂粒扎破手指引起一点真切的痛感吗?但砂粒在指尖粉碎了。
世界无声,山峙水环。
看见了一只狐狸。不是幻觉,是一只沙狐,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站在一块突出的裸岩上,逆光勾勒出它毛茸茸的身体轮廓,一圈银光。也是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它脸上的表情。世界又有了声音,白云飘在蓝天深处。云雀在飞,在鸣叫。那只狐狸跃下了山岗。
继续向上攀登,向第二个台阶。沿途被盗掘的墓坑依然密集。但坑洞在变小。最宽阔的台阶上墓坑大,上方的墓坑小,体现的也是一种秩序一种等级?据说,文物保护部门清点过这些盗洞,却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遗留物,只有一个被盗掘的墓葬的统计数字,似乎是一百多个。
就这样直上峰顶。也是盗坑满目。
山顶有一堆石头,那是后来的人垒砌的。蒙古语叫敖包,藏语叫拉则。是奉祀山神之所在。石堆上两根竖立的柏木柱上挂着经幡,被风撕扯,被雨雪侵蚀的残片颜色黯淡。山神佑护大地众生的职责中,大概不包括对前人墓葬的保护,所以,在二十多年三十年前,如此规模的墓葬才被盗掘得这样空空如也。
黄河源广阔的区域,在秦汉,以至更早以前,是诸羌活动的地域。有些遥远的部族或国名,称苏毗、白兰、迷桑,称多迷,称党项。后来,鲜卑族的吐谷浑来,雅砻族的吐蕃人来,蒙古人再来。我坐在山顶,却只见荒原依然,除了藏人还在此游牧,其他族群尽皆不见。视野里山河无尽,没有一棵树,只有草绵延,无边无沿。也不知道,这些草要过多少年,才能将这满山盗洞,这人类造成的丑陋创伤尽数遮掩。
草,植物学的定义,是对高等植物中除树木、庄稼以外的茎干柔软植物的统称。中国古籍里有我更喜欢的说法:“生曰草。”
人的历史湮灭无迹处,草生生不息。
现在,我的身边,我的四周,就有十数种草,在这座岩石裸露的山上四处寻隙生长。其中几种正在开花。棘豆、风毛菊、香青。这样的时候,我总是会不自觉地俯身观察它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