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花都是五片蓝色花瓣捧出一簇金黄的雄蕊,一丝一丝的雄蕊有几百根之多,每一根雄蕊,都头顶着一个花粉包,也就是众多的雄性精子,在风中震颤着,围绕着中央那枚圆柱状的、顶端凸起鲜明十字纹路的子房,漫柔舞蹈。风在吹,植株在摇晃,花瓣在摇晃,雄蕊们在震颤。风很凛烈,停留稍久一点,就迅速带走身上的热量。为了不被冻僵,也必须不停攀爬。走到另一丛同样的花前。这一丛蓝色精灵,花朵的中心却依然进行热烈的生殖活动。热烈不是形容,有生物学家测量过,盛花期的绿绒蒿,花蕊簇拥的中心,温度确实要比周围气温高出一些。金色的雄蕊们热烈簇拥,雌性的子房却端坐不动,她的任务更重,短暂交欢,接受众多精子的轰炸后,她受孕,身体膨胀,吸取光热,汲取营养,子房演变成饱满的蒴果。等种子成熟,果皮干枯,在冬天来到前炸裂,把众多的种子撒布到石缝中、积雪下,等待下一个姗姗来迟的春天。
还有用贴地的姿态,把纤细的植株紧挨成团来抗拒低温的山地虎耳草,在正午的阳光下,它们开出了那么多那么明亮的黄色小花。
某种红景天。某种风毛菊。因为过了花期,难以分辨具体的种。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石头,破碎的石头。脚踩上去就向下流动的石头。这是生命的上限。我转身下山。
回到山口的公路上,拿出地图。这里不仅是长江与黄河的上源的分水岭,也是行政区域的分界处。往南下山,玉树州。眼下,我们站在山口偏北这边,还是在果洛州玛多县。视线往东,顺着一道山梁渐行渐远,却是四川省石渠县,我想起那里最靠近巴颜喀拉的那个乡,叫长沙贡玛。
其实,巴颜喀拉山也有高峻雄伟处,在往东几百公里处的横断山前。
巴颜喀拉,不是一座或几座山峰,而是一个庞大山系。一道西北——东南走向山脉。西与可可西里山相接,东抵松潘高原和邛崃山。整条山脉长780公里。
这道山脉的名字,也包含着历史上高原上不同民族迁移流动的信息。
巴颜喀拉,是蒙古语,意思是富饶的青黛色山。那应该是在元朝建立前,蒙古人初入青藏高原的十三世纪初叶了。
比蒙古人更早占据这片雄荒大野的是藏族人,是在吐蕃强盛崛起的公元七世纪八世纪。再之前,古羌人、苏毗人、白兰人、多弥人、吐谷浑人,把这山叫做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了。这山也有藏语名字。职权玛尼木占木松,即祖山的之意。古代中国的汉语典籍里称此山为昆山,又称昆仑丘,或小昆仑。《山海经》就记载:“昆仑丘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隅”。古人的理解没有错,巴颜喀拉确实就是昆仑山向南的分支。
从山上下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还有时间多走一些地方。
于是,我们离开高速公路,从一条宽谷口进去,沿着砂石路面的乡道往西。
巴颜喀拉,深色的岩石骨架的山体一直在左边蜿蜒。沟谷深陷时,山体消失不见。我们穿行在溪流迂曲、小湖众多的沼泽湿地。不一会儿,公路又爬到盆地中隆起高旷处,山脉再次浮现。一路缓缓起伏,向西边蜿蜒。
向导说,他这段时间都在南边山上扎营,观察野生动物。是县里通知他下山来为我导游。他的帐篷都还留在那边山里。
我问他观察些什么,他说,棕熊、野牦牛和雪豹。他说,这些动物喜欢呆在离人远一点的地方。我问他管护员的微信群里有什么新消息,他说,这个地方,没有手机信号。
又下到一处宽广的沼泽地带,却还望得见左边的山脉。一片有几公里宽的草甸,微微倾斜在沼泽和山脉之间。几顶黑色帐篷,周围有牛群游弋。导游兴奋起来,他指着一顶帐篷,说是村长家的。
汽车离开砂土公路,沿着牧民们留在草甸上的隐约车印,一直开到那顶帐篷跟前。
帐篷里闻声迎出来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和他们发辫盘在头顶的母亲。
草原上的人习惯了遥远,所以,隔我们还有三四十步远便拉着长音说话。这也是为了克服空间上的距离。
客人从哪里来?
从县上来!
客人辛苦了!
不辛若!
请客人进帐用茶!
走到帐篷前,才被告知,帐篷的男主人,也就是这个村的村长不在,去乡里办事去了。
看惯了定居农业景象的人,在这里会感到惊讶。有村长,说明这里有一个村。但在这里,视线所及,几十上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并没有哪怕一座固定的土木或砖石建筑。只在距这一顶帐篷一两公里、三四公里远的范围内,有几顶同样的黑色帐篷。帐篷前停着一辆皮卡,或者摩托,四周的草原上散布着各家的牦牛群。
我们被迎进帐篷。
帐篷里,浅草地面,和泥土混同,已经压紧变干,成了临时居所的坚实地面。上面铺开揉制过的羊皮或小牛皮,毛面朝上。有了这个,不管是家人,还是客人,就都可以席地而坐了。我们围着帐篷中间那一架铁炉子坐下来。按照规矩,客人坐在炉子的上首,或者右手边,左边是主人的位置。炉中牛粪火散发着暖意,面前的碗中斟上了热腾腾的奶茶。帐篷的左右两边,整齐地码放着被褥、粮食和新提炼的酥油。上首雕花的矮柜上,安置一座佛龛,佛前的灯盏里,长明灯火苗静静燃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