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二岁上就被爷爷送出家门,拜了一个兽医为师。十多岁的父亲,每天帮师傅扫地、倒尿盆,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总算学成了手艺。父亲进了兽医站,算是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工作不久,父亲却因为受不了兽医站领导的“欺负”,在跟领导打了一架后,铺盖一卷,回家务农了。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父亲经媒人介绍认识了母亲,并且很顺利地成了家。这之后的父亲,又去参了军,去部队工作好几年并在当过“五好战士”,荣立过“三等功”后再次回到了农村,先去大队兽医站工作,后来,又好几次被选为大队长。
“文革”时期,父亲作为“老大难”被送到县城批斗,母亲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父亲却很淡然。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时候大队的学校很少,有很多学生上学的时候要走很远的路,于是父亲做主,给几个村庄的孩子们就近盖了一间校舍。于是父亲被揪出来狠狠批判,罪名是“毁苗建校”。
父亲胆子很大,而且从来都不甘寂寞;母亲胆子很小,她希望父亲安心过“老婆孩子热炕头”般无欲无求的生活。终其一生,在这方面,他们谁也没能改变谁。所以在我看来,他们之间,起码少了那份心心相印的感觉。
父亲走了已经二十多年,母亲也越来越苍老。我有时会好奇,不知道年迈的母亲,回顾她的婚姻,会有怎样的想法?
在我看来,母亲如果能找一个踏踏实实的庄稼汉,也许她的一生会更幸福,父亲如果能找一个更加理解他的伴侣,也许他的精神,会能得到更多满足的吧?
母亲说:“我跟你父亲吵架拌嘴一辈子,我也说过好几次要离婚的话,但是你爸,从没说过一回。”父亲为什么不说这两个字?是因为责任、面子还是爱情,我不知道。然而我又分明觉得,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里是自豪的。
父亲在大队做干部,风度翩翩的父亲,会不会讨一些女人喜欢?答案几乎是肯定的。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大队玩,那时我大概也就五六岁,有个漂亮的阿姨,待我很好。记得她给我馒头吃,还在馒头里面,很好心地夹了糖,遗憾的是她的做法并没有让我快乐,因为打小,我就讨厌吃甜食,而且那时还小的我,也似乎觉得,她对我的态度,有些过分热情了。
母亲说:“有人给你父亲造那样的谣,在这一点上,我对你爸,一百个放心。你爸呀,根本就不是那号人。”
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父亲是个大男人,而且是个很君子很有责任心的大男人。有些事情,放在别人身上,会有可能,可是到了父亲那里,绝对无法通行。所以母亲犯不着去监督、去猜忌,在这一点上,我又觉得,母亲是懂得父亲的。
在我看来,父母亲的婚姻磕磕绊绊,说不上幸福,然而常常,母亲的一些表现,又让我有些茫然。
有几年时间,母亲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姐姐日子艰辛,为了生活,承包了一些地,想利用业余时间种地赚钱。可是,没有农具,没有技术。那阵子,姐姐忙前忙后,有时会找母亲抱怨,诉述姐夫如何不操心、不管事,母亲竟然会不假思索地说:“是啊,你爸在的时候,这些事,从来都用不着我一个女人家去操心。”
前阵子去看望母亲,晚上躺在床上,又聊到这个话题,我说:“妈,我爸脾气不好,你跟着他,也受了一些委屈,如今回想起来,你觉得这辈子跟了他,后悔不后悔?”
母亲患慢性咽炎已有好几年了,所以平时说话的声音细小轻微,然而那一刻的母亲,声音却变得刚强洪亮起来,母亲很大声地、很坚决地,对我说了四个字:“我不后悔。”
母亲铿锵有力的四个字,在黑色的夜幕里,透过空气的震动稳稳地传进我的耳膜,突然间,我很感动,也很释然。我 也 分 明 觉得,暗夜中的我,眼眶竟有些微微地湿润起来。一直以来,我总觉得父母的婚姻不够和谐、不够幸福,这样的想法时常自觉不自觉间,如一块巨大的坚冰横亘在我的胸口,让我不愿想起,也不愿谈起,而母亲的这个回答,让我的心瞬间变暖,那久压心头的沉重冰块,也似乎开始慢慢消融……
母亲说:“你爸爸这个人啊,磊落坦荡、热情而又没有私心,比那些整天啰里啰唆、整天打小算盘的男人,要好上一千倍。”
母亲说:“你爸爸这个人啊,虽说脾气不好,但心眼贼好。我将你姥姥接到咱们家里来,他从来没有对老人高声说过一句话,我有时跟你姥姥顶嘴,他还总说我呢。”
母亲说:“你爸爸这个人啊,总想做事。为了做事,他不怕被误解、不怕得罪人。虽然我不喜欢他爱得罪人这一点,但总归,社会需要这样的人。”
父亲倒下之前,刚刚结束了一场会议。
时间是 1993年2月25日凌晨三点,父亲开始心绞痛,开始咳血,母亲说:“你爸爸啊,脑子真灵,他咳嗽后,使劲让我把手绢给他,说要看他究竟咳了些啥。”
母亲说:“我看到你爸爸咳了血,吓坏了,我当然没有让他看,我对他说,没啥没啥,就几口痰。”
父亲走的那一刻,我就待在他的身边,那一幕场景,我永远都忘不掉,父亲面对死亡的那种坚强和清醒,更让我觉得我的父亲,到死都是个勇敢者。
那一刻,父亲呼吸急促,却吐字清晰,父亲说:“我不行了。”
那一刻,父亲喊母亲,用的称呼是很亲昵的母亲的小名,父亲给母亲交代后事,一条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