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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5年06月16日
雪 后
○ 武庆梅
  雪后的山,经过几日的风吹日晒,通体雪白的肌体裸露出一块块土黄色,如同一只只脏了皮毛的大白狗。就是这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裹着围巾、戴着手套,一步一滑地上了山——捡地软。
  这时的地软,因雪水的滋养,膨胀得又大又厚又肥。春雨过后的地软也是这般肥硕,但带有浓厚的草腥气,比不上这时的地软可口。所以,雪后没几天,我们便要上山捡地软。大人们稍稍反对一下便由了我们去,只特别叮嘱一点:走慢点,小心山上滑。其实他们并不特别担心,这群孩子从小上树下河、山里沟里满世界地疯跑,爬山溜洼是拿手活儿,一个个灵活着呢,不必太操心。再说,还是几个结伴而去,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桃树峁,那里离村子近,山上随处可见桃树梨树杏树苹果树,峁下是一条清清的小河。一年四季,我们不知得去多少趟桃树峁,它给予我们的眼睛、肠胃、手脚数不尽的美景、美食和欢乐。冬天捡地软便是其中之一。
  雪后的阳洼处,雪被消融成一块块零散的雪块,背洼处大部分仍被雪遮得严严实实。我们一个个身穿妈妈做的厚棉袄棉裤,笨拙而灵巧地在山间攀爬。为了活动方便,手套早被塞到衣兜里。一只手抓着塑料筛子、一只手灵巧地在地上寻觅,将一片片肥大的地软拈起来,略微抖一抖,抖去上面沾的泥草屑后扔进筛子里。来时的路上,我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会儿都埋头在一丛丛矮矮的灌木林里搜寻着,像一只只专注吃草的小羊,温顺而安静。
  有时候,连着在几处灌木丛下颗粒无收后,我会将筛子搁到地上,搓搓手,抬头望向四周。低头看一看,我们筛子里卧的地软稍稍遮住了筛底,远远称不上“收获”二字,但我们并不着急。
  事实上,并没有谁真正计较雪后外出的“收成”。山和雪给予了孩子们一个可消遣的空间而已,任由她们用双手双脚去寻觅和探索,释放用不完的精力。捡地软只不过是孩子们外出玩耍的一个由头,大人们何尝不知?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对一切愈加好奇,比起大人们讲的各种道理,他们更愿意自己去发现、去体验、去感受,那就由他们去吧。
  大人们这种做法许是智慧、许是孩子大了自然而然的应对之举。他们大部分的生命经验也来自这山与河,他们信得过孩子们从山河之间汲取到的一切。这种顺其自然的心态,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们养育子女的一贯心理。这使得他们对孩子的未来,并无一个明晰的路径或规划。对于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子们的人生,他们从未花费时间去谋划过。也许是因为生活在泥土上,被动地接受一切,已成为深入骨髓的生存惯性;也许是因为粗粝的生活已占满了一切,除了应对眼前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外无暇无力去做额外的思考和谋划。
  此后数十年间,这群在山里捡地软的女孩子,相继离开家,在懵懵懂懂之间进入各自的新生活。有的早早辍学,十八九岁时经由媒人介绍,与百十公里之外、只有过一两面之缘的男孩子结婚,学着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短短三两年成长为能干的妇人;
  有的稀里糊涂生了孩子后,陷入更大的恐慌或惊诧之中,那个被称为丈夫的另一半居然有赌或偷或打人的习惯,她失望、反抗、逃离,不得不一个人走上街头,第一次思考起人生的出路,在二十岁时才惊觉要有一双能养活自己的手,头破血流地去经历、学习,一步步掌握命运的主动权;
  有的高考未果,想复读的愿望被拒绝后,只能走入打工之路,起起伏伏几年后,以结婚终结少女时代的梦想,而后为家庭的生存辛苦辗转;
  有的,难得幸运地上了大学,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然而一路走来面对种种不确定时,在犹疑、困惑、惶恐中错失诸多机会,紧绷的弦从未放松,为浪费的时光、才能懊悔的同时不敢停下来享受片刻安宁……
  我们仿若附着在同一棵树上不同枝杈间的叶子。有的直面苍天,接受的阳光雨露多一些,长得蓬勃肆意一些;有的被其他枝叶遮盖住,在零星的阳光中吸吮夏日的热量,长得灵巧一些。在风雨之中,我们被动地承受着一切,但又不甘于彻底被命运湮没,还是倔强地在一个个小分杈中的小小空间里开出自己的一条路。
  时至今日,我们的模样有了或多或少的不同,但我们枝蔓牵连、深深缠绕,穿过最初的生命气息,我们清晰地感知到彼此的疼痛、辛酸、欢畅。生命的样态或已不同,但底色仍然是那片土地。
  我们曾相约过年时小聚一次,然而由于各自生活的安排不尽相同,有人回家时,有人已离开,也有人好多年不曾回来了。小聚的约定也只能落空。倒是老家的山与河,仍旧不曾有大的变化。
  好在,山与河是开放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走近它、观摩它、感受它,它不会因为你年长年幼、贫穷富有、是男是女、有无书本上的学识而区别地对待你,它只是一如既往地敞开怀抱接纳你。所以,我们对故乡总是这样深情。哪怕一个人回家时,我也愿意沿着河岸走走看看,漫无目的,却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