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都打出两天了,这崽娃子还不见身影。”二林娘系着围裙,站在路口朝远处望。杏子树下卧着一块大青石,六叔蹲旁边“嚓,嚓”磨镰刃,推磨几下,他就伸出大拇指试试锋口。眼见着儿子房间没动静,他忍不住大吼道:“还睡?太阳把沟蛋子都晒焦了。”六婶说:“现在都用收割机,没那么急躁。”六叔起身朝外走,嘴里嘟嘟囔囔还在抱怨:“等麦粒子炸壳落地了,我看喝风粑屁呀。”
这一幕,是乡村夏收时节最常见的情景。关中平原,沃野千里。芒种前后,一望无际的麦子,一夜间突然就亮了芒。烈日下,微风撩着麦梢子吹过去,摇曳簇拥的样子,像一片波动的海。远远望去,一片金黄。
农耕时代,收麦是一年中最繁忙、最紧张的时刻。麦子的最佳收割期,只有短短几天。错过了,熟透的麦粒,就会掉落在地里。“麦头熟颗已如珠,小阨惟忧积雨馀。”收麦时节,最怕暴雨、连阴雨,雨珠子哗哗啦啦一阵砸,不是麦秆子伏倒地,就是麦子发霉爆出了芽儿。碰上这样的事,一年的辛劳就打折扣了。“龙口夺食”一词就是这么来的。麦子抢收完,还得运送、堆垛、脱粒、晒干和入仓。期间,还要抽空种玉米、点豆子,给已经长出的苗儿,浇水、施肥、锄草。活儿扎堆蹦出来,急得老老少少脚底都生风,就算人人多长一只胳膊,忙乎起来都不够用。难怪白居易慨叹:“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小孩子也不闲着,能捡麦穗的捡麦穗,捡不了的,到田间地头,给大人送水送吃的。
割麦的日子是艰辛的。过去收麦子靠人工,靠镰刀一刀一刀地割。一亩麦子割完快则一晌,割得慢的人,需要大半天。烈日炙烤,汗水湿透了衣裳,但没有人抱怨,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对生活的付出。现在用收割机,几亩地的麦子,收割也就半个小时。
收麦不仅仅是一项体力活,更是一项技术活。我握着镰刀蹲下身,学着父亲的样子,左手拢住一把麦子,手腕翻转将麦秆聚成紧实的束,镰刀贴着地皮猛地一拉。“嚓”一声,麦秆就偎在了怀里。可没割几垄,手指就被麦芒扎得发麻,镰刀也总卡在麦秆中间,不是割不断就是割得太碎。
我觉得我应该和麦子打个招呼。尽管去年的麦子已经收了,今年的麦子是后来种下的,但我给它们浇过水,施过肥,还清除过杂草,情感基础是有的。于是,我就和它们说了说话,果然后面割起来就顺畅了。
父亲弯腰的弧度像张绷紧的弓,“嚓、嚓、嚓”,镰刀在他手里行云流水,接连不断的声音,像正午的蚂蚱对着太阳鸣叫。他每割完一抱,就顺势将它们码在身后。够一个麦捆,他就抓一把麦秆系住打个结,将它们捆束起来。人往前挪,捆在后立,不一会儿,麦田里就布起了八卦阵。早上,露水打湿了父亲的裤脚,沉甸甸地坠着。中午,汗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在他后背洇出深色的云。远处传来联合收割机的轰鸣声,可他依然固执地守着这几亩地。他说,机器割的麦茬太高,洒落了不少麦粒。
日头爬到西山时,父亲捆好了最后一捆麦子。他直起腰,捶了捶背,从搪瓷缸里倒出凉茶仰头灌下,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蝉鸣,在发烫的空气里四散。那一刻,夕阳洒满了田野,人们的脸上挂着笑容。而家的方向,有炊烟袅袅升起。妈妈烧好的饭菜,香气四溢。
割麦,是关中人与大地的约定,是虔诚迎接粮食的节日。此时不论你忙与不忙,耳畔都会响起父母悠远的呼唤:“回家割麦咧!”这声音,如同夏日的暖风,穿越田野,飘过村庄,直抵每一个游子的心头,让你想起那片熟悉的土地,那个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