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初,我的父亲去世了。
洛川的四月,黄土刚刚苏醒,塬上的杏花便开了,白的、粉的,点缀在那一片苍黄的沟沟渠渠之中,煞是好看。父亲却阖了眼,不再看这世间的花开花落。
我是从洛川县石泉乡贺家庄的土坷垃里爬出来的。那地方如今归槐柏镇管,石泉乡的名号竟消尽了,如同父亲指间的老茧,不知不觉间便脱了皮。西安美术学院的颜料气味曾教我自以为洗尽了泥土味,然而父亲的去世,让我又回到这个曾经努力逃离的地方,却像黏在我身上的泥土味从未消失过。
父亲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自我记事起,父亲一辈子没有和人红过脸。他的话就像洛川塬上的雨水一样稀少。村里人都说他是个老实人,好人。老实这个词,在洛川的土话里,有时是褒,有时却藏着几分轻蔑。父亲对此浑然不觉,或是觉而不言。他只管低头种他的地,抬头看他的天。天晴时,他的皱纹里蓄着阳光;下雨了,那些沟壑便成了小溪。
“要好好念书,走出村子。”这是我小时候听到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引经据典,就这简单的九个字,他却用了一生来践行。为了供我上四年大学,每年开学前,父亲骑着摩托车跑遍周围村子有钱的那几户人家,各种好言承诺,高息借钱给我凑学费。甚至把他喜欢的一辆嘉陵125摩托车都卖掉了。
父亲一辈子和黄土打交道,却生就一副算账的好头脑。父亲在村里当过二三十年的村会计,写得一手好字,也从未算错过一笔账。小时候,我常见他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用一支钢笔在账本上写下工整的数字。那些数字排列得像他栽的苹果树,横竖都成行。村里人给父亲起的外号叫“经理”,说,老袁算账比计算器还快。我总不信。直到有年我回老家卖苹果,当他和果商要算账时,我仔细观察他,只见他眼睛眯着,嘴唇微动,不出三五秒有零有整,就能报出准确的数目。我却和果商还在忙碌着掏手机、解锁,我偷偷试过多次,那计算器上的蓝字,竟与他口中吐出的数字分毫不差。
在西安上学第一学期,我颇受煎熬。城里的同学谈吐不凡,衣着光鲜,而我一口洛川话常常惹大家哄堂大笑。寒假回家,我向父亲诉说,他正在院子里劈柴。听了我的话,他放下斧头,拉我进屋,从灶膛里掏出一根正燃着的柴火,递到我面前。“火,在哪都是亮的。”他说。这话,我一直铭记到现在。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每次打电话回去,总是母亲接的,父亲就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一句“好好学习”,便再无他言。我创业那几年和父母沟通得比较多。尤其最近这十多年,只要冬天,我嫌农村老家没有暖气,加上父母年迈,我会接父母和我们一起住在西安。我常常喜欢给父母理发、剪指甲。每次给父亲理发时,他的白发从推剪间簌簌落下,掉在地上像一串省略号。剪完他总要摸摸头,说:“头顶那几根头发留着。”剪脚指甲时,他的脚指甲硬得像核桃壳,剪起来咔咔作响。他说:“又轻了半斤。”
创业这十多年,只要和父母不在一起住,父亲每隔五六天就会给我打一次电话,开口总是那几句:“最近忙啥?”“你吃饭没有?”“你皮肤过敏,少喝些酒!”我有时电话这头握着手机,常是边敲键盘边应付着。如今想来,那键盘声想必清清楚楚传到他耳中,他却从不点破。现在深夜加班,手机再也不响。计算器还在,只是少了个对答案的人。窗外西安的灯火明灭,恍惚间又看见他坐在我身边,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地底下传来叫声:早点回家。
现在,他真到地底下去了。
下葬父亲的前夜,我看到父亲躺在床上。他的脸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村里人都来帮忙,我听到好多人都说:哎……老汉是个好人!我想,父亲这一生,大概就赢了个“好人”的名声。
下葬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照在新挖的坟坑上,黄土泛着金光。当棺木缓缓降入那个长方形的坑洞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写字的情景。他的手握着我的手,在黄土飞扬的地上画出一横一竖。他的手很有力,却很温暖。他那时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写字,要一笔一画地来。如今,他写完了自己的最后一笔。
上次回老家,我一个人坐在垒好父亲坟头的新地址上,看着远处的山脉。风从黄土塬上吹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一直坐到天快黑时,我抓起一把坟上的新土,装进口袋。土很凉,却很踏实。从地里回到老屋,我坐在一尺多高院子里菜园的围墙上,静静地看着老父亲生前栽的苹果树,五月初的风裹着苹果的花香。父亲栽的这两棵苹果树又开了花,白中透粉,像他临终时的脸色。树下一群蚂蚁正搬运着一粒玉米——这景象,父亲看过多少回呢?他一生未离开洛川,却把我送出黄土高塬;他半字不提爱字,却把爱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回到西安后,我重新拿起画笔。画布上,是一片无垠的黄土,黄土上有一个模糊的背影,正向远方走去。画得不好,但我知道,父亲会喜欢的。我放下画笔,手上还沾着赭石色的颜料。窗外,西安城的天空灰蒙蒙的,与洛川的湛蓝截然不同。画未完,人已逝。我忽然明白,父亲本身就是一幅绝好的画——不用浓墨重彩,只以淡笔勾勒,却叫人看一辈子也看不尽其中的深意。
洛川的水土养人,养出了这样一个沉默的父亲。而今,他归于黄土,黄土沉默,落花无声。岁月在洛川的褶皱里埋下无数这样的父亲——他们的一生像未熟透的苹果,在枝头悬了太久,终于重重坠地。而土地永远在等待,以开花的假象,掩盖所有腐烂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