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端午,微风吹过,空气里就有艾香浮动。艾蒿的香,药味浓郁,非常黏人。摸过一把青艾,像捧过一束花,手上的余香久久不散。凑近艾叶嗅一嗅,像在异香里沐浴过,清爽直达肺腑。小时候给家畜打草,我常常在土壕、河岸、地畔邂逅艾的身影。但我不会去亲近它、收割它,因为它浓烈的气味,羊不喜,猪不闻,兔也不食。
艾草猫嫌狗不爱的,上学后读古诗,我却发现艾和芫荽、荇菜一样,竟然都生长在著名的《诗经》里。“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里“艾”“爱”同音,用以表达爱慕和思念,可谓天衣无缝,琴瑟和谐。相互爱慕好理解,可思念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人说,思念像缓缓飘落的枫叶,充满怅惘;有人说,思念像挂在眼角的泪珠,拭之难干;还有人说,思念像绵绵的春雨,令人心生愁绪。人生的路上,离别的日子长点无妨,怕的是遥遥无期,渺如烟尘。诗里为思念设定了三个长度,三月、三秋、三岁。三月短于三秋,三秋少于三年,时间愈长,爱如酒酿得愈浓。想到这儿,我觉得采艾姑娘手中的艾,就是一首清纯的诗,而那姑娘,就是纯洁无瑕的仙子。
农历五月,太阳已经没了温和,一跃出东海,就火辣辣地烫人。这时候,麦子亮芒,瓜果飘香,但也有可恶的苍蝇嗡鸣,蚊虫滋生,大人小孩极易生病,古人因而谓之“恶月”或“毒月”。艾有温经、祛湿、止血、消炎等功用,此刻就派上了大用场。端午一早,娘洒扫完庭院,就督促父亲荷锄下田采艾。采回的青艾挂着朝露,裹着潮气,湿漉漉、凉飕飕的。娘把它们三五个一束,细心地用红绳捆扎起来。父亲个高,举手悬几枝于堂中,插几枝于门楣。多出来的枝叶,娘拿来剪刀、糨糊,在门户上拼贴了对“艾人”。“艾人”左右门扇各一个,目光炯炯,英气勃发,像威武的门神,守护着家人的安康。晚上,娘督促我和哥哥们用煮沸的艾水泡过脚,就着煤油灯,又用布头缝小老虎。起初,我诧异娘做这有何用,直到她把阴干的艾叶揉碎,装进老虎的腹腔,才明白这是保平安的。萌萌的小老虎佩戴在胸前,人影未到,盈盈的清香就飘过来,走在街上很是酷炫。嘿,端午节真像娘的大舞台,寡淡的日子,被她用艾蒿渲染得馨香而庄重。
艾在端午,只是它生命中一段高光时刻。更多的时候,它和普通人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春刚萌动,新发的嫩艾香味淡淡的,叶上有灰白色的柔毛。娘在春种的间隙,会采一把艾尖,回家洗净、焯水、剁碎、和面,蒸一锅香喷喷的大馒头。当然,东村的媳妇若生了娃娃,西村的顽童若受了惊,艾叶荷包蛋、红糖艾汤是少不了。生疮长疖切莫小看,用艾汤洗洗也有疗效。最难忘的是盛夏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院中纳凉吃饭。娘点燃一把半干艾枝在门侧,烟雾袅袅,清香徐徐,熏得蚊虫远远地躲藏在了黑旮旯。吃过饭,明亮的月光洒下来,父亲蹲在凳上抽烟斗,母亲转动了纺车轮,我惬意地摇着大蒲扇,仰躺在芦席上听哥哥们猜谜、讲三国。月儿斜了,蝉鸣息了,艾香淡了,我们就都甜甜地进入到梦乡里。
这几天,集市上有鲜艾出售。穿行在芬芳的香气中,我总会想到愈行愈远的故乡,想到我的父母家人们,想到无忧无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