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大物博的中国,东西南北饮食风味差别很大。就拿以鸡为食材的菜品来说,新疆大盘鸡、四川麻辣鸡、东北小鸡炖蘑菇……它们各据一方,各显特色。鸡的品种也加上地域前缀以彰显与众不同,比如海南文昌鸡、江苏溧阳鸡、山东寿光鸡、河南固始鸡,等等。虎儿表叔捎来的这份红烧鸡块,就是十足的贵州风味。
表叔大名叫谢成富,虎儿是乳名。他哥哥叫龙儿,一龙一虎,龙腾虎跃,振兴家门。虽然长我一辈,虎儿表叔年龄只长我两三岁,个头也跟我差不多,还没我壮,实在是一只瘦弱的小虎。小学老师认为他的名字起得太大了,取谐音改为“富”,改革开放初期的人们思想也解放了,直白地表达出对物质的追求。那时,老家人都很穷,一年到头沾不上几次荤腥。母鸡下的蛋都攒着,够十来个了,拿到商店去换油换盐,只有在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上两只葱花荷包蛋。要是谁家的鸡被鹞子叼了个半死,对我们来说那真是一件欢天喜地的事,可以吃鸡肉了!显然,“富”是一个寄寓无限期盼的好名字。
他们屋后有几十亩枞树,是村集体的,允许村民剔了丫枝当柴烧。这种叫作枞树的马尾松含油脂高,添进灶里火力刚猛,我们院子的男孩经常结伴去剔枞树。枞树表皮粗糙,把我们稚嫩的腿脚划出一道道血口子。虎儿表叔身手灵活,总是最先爬到枞树顶端。我们也练出了功夫,能攀着树枝,从一棵树荡到另外一棵树,乃至只需爬一次树,就能把周围六七棵枞树的丫枝都剔下来。累了渴了,就去他们家烧苞谷烧洋芋,拿起一只没有把的铝瓢,咕咚咕咚地灌一肚子凉水。那时粮食珍贵,水也珍贵,这桶水是他们兄弟从两里外的黄家湾里抬回来的。
我去镇上读初中后,再也没有见过虎儿表叔。偶尔从村里打听到一些消息,说他在某个城市做事,能按时寄一些钱给家里。
前年腊月间,华大叔给我打电话说,“谢总谢成富回来了,晚上一起吃个饭。”这是三十来年的第一次见面,拥抱时,他的肩背依旧那样单薄。酒过三巡,他说起了在外闯荡的经历。
当年,他不想读书了,一门心思要到城市去,爬上向南的火车,在贵阳落脚,靠打零工挣点小钱。一天,在劳务市场等活儿,一位中年人过来招工,看他人小可怜,就问他能干啥,要多少工钱。虎儿表叔说,工钱先不忙讲,你看我干的活值多少就给多少。招工的第一次见到不计较工钱的人,就把他带走了。
老板姓叶,在贵阳开着一家“辣鸡”面馆。虎儿表叔的工作是当服务员。他虽然力气不大,但是手脚麻利,吃得下苦,头脑灵活,见眼生勤。叶老板欣赏这位小个子的新员工,三个月后安排他当收银员。收银员岗位是对人性的考验,老板会安排最信得过的人。虎儿表叔干收银后,每天经手的账目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叶老板更加赏识他,又把他调到后厨当学徒,亲传辣鸡炒制手艺。这是一家餐馆的核心机密。他很快掌握了烹制辣鸡面的诀窍,从叶老板手中接过炒锅,成为掌勺大厨。
后来,叶老板把以自己姓氏为招牌的门店交给这位陕西青年经营,并赠送部分股份。一个无依无靠的农村青年,是经历怎样的奋斗,才幸运地受此托付?我想,叶老板做出这个决定,应该经过一番思量的,是对员工勤奋、诚信的认可,还是看到了自己创业的影子?
这条街上餐饮店很多,有卖米粉的,卖红酸汤的,卖牛瘪火锅的。虎儿表叔没有辜负叶老板的托付,把面馆生意经营得依然红火,门口经常排起长队,还在贵阳开了两家分店。
虎儿表叔“五一”回老家看望父母,想着给亲戚朋友们带点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带辣鸡吧。他连夜宰杀了8只鸡,剁成块,到凌晨3点才炒制好,装了真空包装。
我把两包辣鸡带回家时,媳妇正在考虑下午吃啥饭。我说:“这是贵阳的辣鸡。”她说:“就吃这个!”媳妇是贵州镇远人。
辣鸡加热后端上桌来,我先尝了一块,肉质酥软而又有弹性,有老酒的浓香。只是辣,太辣了,我和女儿一边吃,一边喝果汁,只有媳妇啃着鸡块不作声。我问:“咋样?”她说:“地道。我爸爸做的就是这个味道!”一位陕西的大厨,在贵州做了辣鸡,让一个在陕西的贵州人吃出了思乡之情。
此时,正是老家枞树开花时节,茶树应该长出三四片新叶了,茶园边大概依然长满了野豌豆,结着鼓鼓的荚。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是古人的风雅。老家的枞树林已许久不见少年的身影,茶园里也鲜有吹响野豌豆的哨音,杰幺叔、九元儿、山儿这些一起砍柴的少年玩伴,他们经过多年奋斗,也和虎儿表叔一样在城市得到稳定的工作和生活,他们的孩子也进了城。其实,乡村未曾萧条,它正以另外的方式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