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河从星子山的褶皱里醒来,带着秦巴山的云雾与星光,一路向东。当它流经红椿镇尚坝街道时,忽而放缓了脚步,将35公里的县城的繁华和喧嚣抛在身后,甘愿在此处化作一脉柔肠。河水被梯式水电站驯服成碧玉盘,却在尚坝的臂弯里挣脱桎梏,蜿蜒成一条银亮的丝绦。而河岸上,千百年来的麻柳古树群,像一群沉默的史官,以根为笔,以叶为墨,在流水与光阴的册页上,写下最磅礴的生命史诗。
若说河流是大地蜿蜒的血脉,麻柳便是河岸嶙峋的筋骨。那些需四五人合抱的老树,皮若古老青铜,纹似篆刻。树根如虬龙般扎入石缝钻进岩层,任凭洪流冲刷、暴雨鞭笞,依旧将半截身躯奋力探向河心,仿佛要与漩涡掰一掰手腕。老人们说1979年的特大洪水浊浪裹挟着巨石奔涌,古麻柳们手挽着手,用胸膛抵住洪峰,守护堤坝。树干上至今留着深深浅浅的疤,像战士胸前的勋章,又像河神以水为刀刻下的契约:“山河若裂,我自为堤。”
最老的麻柳王已有一千多岁高龄,树冠如云,遮住几间房屋的天光。夏日里,枝叶织成翡翠穹顶,蝉鸣坠在叶隙间,被筛成细碎的金箔。记得我们小时候,每回逢集,树下摆摊的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从东头摆到西头几百米长,像一字长蛇阵。卖衣服的卖各种杂货的应有尽有,川流不息的人们在树荫下讨价还价。谁家杀了猪,满脸布满沧桑的屠夫用铁钩把肉挂在麻柳树杆上,吆喝叫卖。有时老汉总爱指着树干上的裂痕讲故事:“瞧见没?这块疤是民国时土匪用刀砍的;那疙瘩似的树瘤,是1979年大洪水漫过街道冲来的石头砸的。”有人问,这古树多大年纪?老汉说小时候见到的这棵树就是这个样这么粗壮。古树不言,却将沧桑写成悲壮的诗,一点一滴地渗进尚坝的泥土与记忆。
麻柳像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亦是烈日下的一碗凉茶,是暴雨中的一把油伞。红巴公路从街道旁穿过,有时也将街道劈成两半,人们建房时总是悄悄挨近古树。谁家灶台上的蒸汽攀着枝干升腾,便染了叶片的香,人间的气;哪户窗棂里飘出的民歌撞上树干,便添了年轮的回响,贴上了地理标签。偶尔也从某处树荫飘来时髦的流行歌曲,夏日日头最烈时,麻柳的绿荫能浇灭半条街的暑气。坐在树荫下的房屋里小憩,挤过树荫的光斑在玻璃窗上跳跃,像撒了一窗星星。
这些树更是天然的卫士。2010年7月18 日特大洪水想起就让人心惊后怕。连日的暴雨裹着山洪冲下,河水怒吼着咆哮着闯过河堤漫进街道。古麻柳们却列成方阵,枝干交叠如盾,根系纠缠成网,守护着身边民房的安全,洪水漫过了窗户,拍打着门窗,但没有一间房屋被洪水冲走倒塌。水退后,树脚下的房屋积了半尺厚的淤泥,古柳遮天蔽日的叶依旧绿得晃眼。人们从浸水的屋里捞出家当,望着那些湿漉漉却愈显苍翠的树冠,恍然懂得:所谓“庇佑”,不是金身塑像前的香火,而是危难时肯为你折腰的脊梁。
渚河岸的麻柳,活得像一阕倔强的宋词。种子落在岩缝里,便咬碎砂石,从裂隙中探出嫩绿的芽;跌进洪水泥浆中,便借着浊浪的蛮力,把根扎进更深的土地。老树与新木挨挨挤挤,宛若祖孙牵衣——八百岁的用粗糙温暖的手掌轻抚幼苗的额,二十岁的用新叶承接老枝的露。即便混凝土堤岸如铁般浇成,仍有小麻柳从缝里钻出,根须如银蛇游走,硬是在铜墙铁壁上绣出一痕春意。
最动人的是那么几株麻柳。树干已经中空,却将根深深地扎进石缝扎进泥土,树冠依然迎着风口舒展。春来时,古柳率先抖开嫩叶,仿佛要替整条河岸试穿新衣;秋至后,又最后一批交出黄叶,像蝴蝶满天飞舞。我不是诗人,写不出赞美你的诗,只能说这些树活成了尚坝的骨气:“任你风刀霜剑严相逼,我自向光而生,向死而歌。”
黄昏是古树与河流的私语时刻。夕阳将麻柳的影子拉长,投在河坝上,放在河水里,与波纹揉成写意的水墨。老柳枝轻点水面,惊起一圈涟漪,对岸的年轻麻柳便簌簌摇叶,仿佛在应答某种古老的暗语。吃过晚饭的人们,三三两两悠闲地在堤岸上漫步。谁家的猴子王领着一大群孩子嬉戏游玩,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鱼儿在清澈的河水中游弋,时不时地跳出水面,惊起了一圈圈波纹,成群的苍鹭结伴而行,偶尔一声鸣叫,翅尖蘸了金晖,在树冠间划出一道光的裂痕。夜幕降临,古树群化作墨色剪影,与远山轮廓相接,恍如一幅未干的水墨长卷。
偶遇老人沿河岸散步,抚摸着古树的疤:这是“某年某月某日大水至此”的刻痕。有些古树虽然只剩下一具枯躯,依然在那里静静挺立。这里还有古柳们几百年的战友——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黄金条(俗称水丝条),它们相持相依。任凭红巴公路上的车灯川流不息,任凭对岸水电站的闸门开合轰鸣,它们记得老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踏过身边的脚步声,记得渔网收起时的粼粼波光,记得人们在清澈的河水中游泳嬉戏的场景,也终将记得此刻——一个新的时代,仍有一群麻柳,固执地守着三里天然河道,像最后一个不肯交出佩剑的勇士。
如今的渚河岸,用钢筋水泥浇筑成了坚固的堤岸,古树群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古麻柳依旧在续写传奇。老树王的根深深地扎进土地,化作新的生命;石缝上的幼苗抽出枝条,接续着千年的血脉。当那些流行歌曲在这个山头唱起在那个山头响起,当载满茶叶的货车呼啸着沿着茶马古道驶过,当水电站的涡轮将河流的能量换算成数字,这些麻柳依然以最古老的姿态生长:向下扎根,向上攀光,向河而生,守护着尚坝的人民。它们不是盆景里修剪出的风雅,不是公园中刻意排列的风景,而是大地的赤子,以最原始的坚韧,在机械与水泥的缝隙里,为人间留住了一片会呼吸的古老青铜,一抹未褪色的绿。
或许百年后,当某颗麻柳种子随着季风飘落,它仍会在这片河岸上,长成新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