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扯淡!”×俊说,“×俊这么长胡子的人了,不是像你这样的小儿好哄!”
由小儿的话又想到了死去的×贵,×俊扑在坟上嚎啕起来。
小儿任×俊恸哭,却开始讲他的过去的长梦。他说,他小的时候就和×俊要好,他们恨村口老妪在桑葚树干上涂抹粪尿而咒骂,将老妪家长在地里的南瓜切了口,屙进一泡屎去,又将切口封好,使南瓜疯长到筛子大而臭不可闻。他说,是你×俊四十岁的时候与方×的媳妇偷情被方×发觉并盖头浇下一桶凉水,是我在喊:快跑,跑出一身汗来!你才听的,你才免了一场寒病。他说,×贵还知道×俊的左腿根下有一颗豆大的痣。
×俊不哭了,他觉得这小儿句句讲得都对:“你真是×贵哥吗?”
“×俊!”小儿手伸出来,亲昵地在×俊的头上抚了一把。
×俊却又疑惑了,这哪儿可能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怎么会是五岁的小儿?突然,脸色大变:“你是鬼!”
小儿说:“你唾唾。”
一口唾沫唾上去,小儿还是小儿。
“你还在梦里哩!”小儿可怜了×俊,“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你还在梦中。”
“我做梦?做七十八年的梦?”
“梦是几代人的事常有哩。”×俊用指甲掐自己的脸,怪疼的。“是梦怎的还疼?疼也疼不醒?”
小儿不知怎么说服他了。
“你要在梦里就在梦里吧!我告诉你,我还知道你将来要长条尾巴,等长出尾巴了,你就信我是不是唬你。”
×俊回到家去,从此再没有见到×贵老汉,便一阵儿信那小儿就是×贵,一阵儿又不信起来,好像很羞涩的样子拿不了主意。他每天大小便时,手却不自觉地去摸摸屁股,看有没有尾巴长出来。五天过去了,没有尾巴。十天过去了,觉得屁股上胀胀的不舒服,有一块发硬的东西。又十天,那硬东西似乎又长大了些,终于在一个月后,一条小小的没毛的尾巴长了出来。
父子
儿呀,爹要走了,谁都要走这步路的,爹想得开,儿你也不要难过。爹咽了一口气后,你把爹埋到尖峰上你就是孝子了。
儿子一直伏守在爹的床前,泪水婆娑,想爹是患的脑溢血,或者心肌梗塞就好,爹无痛苦地走,儿女们也不看着爹的难受而难受。脑子清清楚楚的,就这么在爹的等待下和儿女的看护下,一个人绝了五谷,痛失原形,肿瘤慢慢地消平了呼吸。爹有过千错万错,现在的爹全剩下好处了,儿子咬着牙,再不让眼泪流到脸上,他却不停地去上厕所。厕所在檐廊那头。天正下着雨。
十五年前,儿子是爹的尾巴,父子俩一块儿到集市上去。太阳红光光照着,爹脱了毡帽,一颗硕大的剃得青白的脑袋发亮,两只虱就趴在后脑处,而且相叠在一块儿了。“爹,虱在头上××哩!”爹正要与熙熙攘攘的熟人打招呼,狠劲地一甩,将儿子牵襟的手甩掉了。“爹,真的是在××哩!”爹已经瞪了一眼,骂出一句最粗土——其实是散佚在太白山的上古雅辞——“避!”儿子就也生气了:“避就避,哪怕虱把你的头×烂哩!”从那时起,爹对于儿子失去了伟大的正确性。
“德!”这是爹又在叫着儿子的乳名训斥了,“吃饭不要咂嘴,难堪,猪才吃得这么响的!”儿子的咂嘴声更大了,直至饭完,长舌还伸出来刷掉唇角的汤汁,弄出连续的响音。
儿子正在兴趣地扫除院土,爹突然高兴,说今日没有给老爷画胡子了。儿子不做声,将扫除的土复又撒回原地,掀开了捶布石,石下面有两只青头蟋蟀,专心去以草拨逗了。爹动火起来,抓过儿子开始教训,教训是威严而长久的,儿子却抬起头说:“爹,你鼻子上的一颗清涕快掉下来了!”爹顿时中止训话,窝到一边去了。
儿子到了恋爱的时节,爹认真地叮咛着恋爱就恋爱姣好的姑娘,不要与村中的年轻寡妇接触,免得平白遭人说三道四。儿子末了领回来的,却偏偏就是那个寡妇。
雨还在下,儿子立在尿缸边上尿,尿得很多。他疑心是眼泪倒流进了肚里才有这么多的水又尿出来。
病床上的爹并不知道天在下雨,他还以为这檐前长长久久的一溜吊线的水是儿子在尿,脑子里想象着那尿由一颗一颗滴珠组成落下去,他不懂得文章中的省略号,但感觉却与省略号的境界相同,便寻思他真的要死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将是一个缩小了的他,但这个他与他那么不和谐,事事产生着矛盾。父子是人生半路相遇的永不会统一的缘分吗?他已经琢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儿子,相拗的脾性是不可能改变了。既然你娶了寡妇做妻就安生去过你们的日月,却要吵闹,发凶性砸家具,越说媳妇快把锅拿开别让他砸了,一榔头就砸在锅上。“我的儿子会怎样处理我的后事呢?”爹唯一操心的是这件事了。太白山七十二座尖峰,我的一生犹如在刀刃般的峰尖上度过,我不愿意在我另一个世界里仍住在刀刃上,儿子能满足我的意愿吗?
“德,你还没尿完吗?”爹在竭力地呼唤了。
儿子也错觉了屋檐的流水是自己在尿,慌忙返回床边。
“爹,屋檐水流哩。”
爹想把自己静静思考后要说的遗嘱告诉儿子,听了儿子的回答,认定儿子又是在拗着他说话了,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儿呀,爹死后,爹求你把爹埋在那尖峰上,爹不愿埋在山下那一片平坦的洼地中,也不需要洼地四周植上松柏和鲜花,你记住了吗?”
儿子点着头,看着爹微笑地闭了双目,安详长息。
儿子嚎啕起来,突然悔恨起自己十多年执拗了老爹。“把我埋到尖峰上。”这是爹最后一次对儿子说的话,儿子不能再违背着爹的意愿啊!儿子邀请了众多的山民,开始将爹的棺木往尖峰上抬。尖峰高兀,路陡如刀,实在抬不上去,运用了很长很粗的铁绳牵着棺木往上拉,棺木虽然破裂,但是爹终于埋在了爹想埋的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