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在《知北游》里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意思是真正的“道”无法用耳朵听见、眼睛看见,也无法用语言说清。其实是想说我们习惯用自己的感官去捕捉世界、用语言去定义万物,却常常在追逐“真理”的过程中陷入了一种执念。
感官和语言就相当于一个“滤镜”,现实世界一旦被表达,就加上了“滤镜”,呈现出一种美颜的效果,失了真。
人们喜欢用感官去认识世界:眼睛看颜色,耳朵听声音,再用语言把这些感受传递出去。
《庄子·知北游》中虚构了一个叫“知”的角色,名字就像“知识”的化身,他带着满脑子问题去请教“无为谓”和“狂屈”,想弄明白“道该怎么想、怎么看、怎么说”。可无为谓沉默不语,狂屈刚要开口又忘了词,最后黄帝说:“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意思是不刻意思考、不强行行动才能接近道。
想起小时候学画月亮。老师说“月亮像银盘”,我和同学们就画圆圈;后来读李白的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杜甫的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苏子的词“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又觉得古人把月亮的样子写尽了。
可有一天,到了很偏僻的地方,看到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时,又觉得“银盘”“白玉盘”这些词都不够呀!它的清辉洒在河面、窗棂,洒在那晚所有人的心里梦里,是那么自在又灵动,无法言说。
真正重要的东西,说出来就错了。说“道在蝼蚁”,不是说道就是蝼蚁的样子;说“道在瓦甓”,也不是道藏在碎瓦里。就像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响,我们不能说风就是“沙沙”的声音——那时,风早就穿过竹林,吹向更辽阔的地方了。
我们总是误以为看到了世界的全部。我们用“看见”定义存在,用“听见”确认真实,却忘了眼睛会骗我们(比如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耳朵也会说谎(山谷的回声能把一声叹息变成千军万马)。
我的朋友著名学者茹小石先生总说:“人类发明语言,本以为拿到了征服世界的钥匙,没想到反而给自己造了个牢笼。”大家总爱和他争论,往往没个结果。可我想他的意思是我们用“美丑”“善恶”“对错”给万物、行为、思想贴标签,却忘了每个字诞生时都带着特定的局限。比如“道”这个字,写在纸上是横竖撇捺,说出口是声音语调,但真正的道,哪是一个字能装得下的?
《庄子·天道》里有个故事:轮扁是制造轮子的高手,有一次他受邀来到齐国工作,闲暇时,他发现齐桓公正专心致志地看书,便好奇地询问:“大王,您在研读什么书?”齐桓公向他解释说:“这是一本载满了圣人言论的书。”轮扁接着问道:“这些圣人还活着吗?”齐桓公回答说:“他们已经去世了。”轮扁便对齐桓公表示:“那么,您所读的,只不过是圣人们的糟粕了。”轮扁嘲笑齐桓公是因为他认为真正的手艺,比如他做车轮时“不徐不疾”的手感,根本没法用语言传给儿子。
现代人特别擅长用语言制造幻觉,用KPI定义“成功”,用“书上说的”来包装自以为是的真理,以为就是真相。
记得刚上班时,同事给我讲了个笑话,她爱人特别爱看书学习,有次要参加单位里的篮球赛,说下午去买点东西练习,她以为他要去买篮球练习,结果竟买回来一盘教如何打篮球的光碟,准备在家学习!听者无不捧腹。
我是写书法的,老师们在教学生临帖时,总会强调“笔断意连”的节奏感,而非仅仅关注字形结构。学生则通过长期临摹与观察老师运笔的气韵,逐渐领悟其中奥妙。
所以庄子解释道的时候,他认为道不是一件物什,能让你“看得见、摸得着、说得清”。它更像流动的水、变化的四季、呼吸的气息,你越想“看见”“抓住”,它越要溜走。
当你说“道”的时候,说出来的已经不是道了,真正重要的东西,往往在语言之外。我们可以静静感受风的温度、光的变化、心跳的节奏,你就会发现,道从来没离开过。
它在你呼吸的空气里,在你迈出的每一步中,在你放下执念的每个瞬间里。庄子不是在否定什么,而是邀请我们:放下对“知”的执着,走进那个“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的真实世界,那里没有定义,却充满无限可能。
有一个有名的禅宗公案,有人问赵州禅师禅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师父说:“庭前柏树子。”禅师以此典故来破除求法者对抽象概念的执着,强调佛法就是眼前的一草一木、日常生活的当下体验。
既然感官和语言都靠不住,那怎么“知道”道呢?庄子说:“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意思是,生出万物形状的东西,本身没有形状;道不该被强行命名,因为有了名字就有了局限。
弯腰捡落叶时指尖的触感,看云时心里的放空,深夜听雨时忽然的感动,这些瞬间,你说不出“道”是什么,但能感受到一种比语言更辽阔的存在。
也许我们可以像水一样顺应,像云一样变化,像婴儿一样保持对世界的新鲜感。时间看不见,在不断生长的皱纹里、在孩子的成长中感受到它;情感说不明,但在拥抱和对视中体会到它。
所以庄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不是消极认命,而是看透万物背后的道,在不得不面对的处境里,找到自在的活法。
或许真正的智慧本就不是“知道”,而是“不知”,不知而不慌,不知而不固执,不知却依然对世界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