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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05月07日
《秦岭记》(连载46)
○ 贾平凹
  公公
  夏天里,长得好稀的一个女人嫁给了采药翁的儿子。采药翁住在太白山南峰与北峰的夹沟里,环境优美,屋后有疏竹扶摇,门前涧水湉湉。傍晚霞光奇艳,女人喜欢独自下水沐浴,儿子在涧边瞧着一副耸奶和浑圆屁股唱歌,老翁于门坎上听着歌声,悠悠抽烟。八月份的第七个天,儿子去主峰上采药,炸雷打响,电火一疙瘩一疙瘩落下来撵。儿子躲进三块巨石下,火疙瘩在石头上击,儿子就压死在石头下。女人孝顺,不忍心撇公公,好歹伺候公公过。公公是个豁嘴,但除了豁嘴公公再没有缺点。
  夜里掩堂门安睡。公公在东间卧房,女人在西间卧房,唯一的尿桶放在中间厅地。公公解手了,咚咚乐律如屋檐吊水,女人在这边就醒过来。后来女人去解手,当当乐律如渊中泉鸣,公公在那边声声入耳。
  日子过得很寡,也很幽静。
  傍晚又是霞光奇艳,女人照例去涧溪沐浴。涧边上没有唱歌人,公公呆呆在门坎上抽烟叶,抽得满口苦。黎明里,公公去涧中提水,水在他腿上痒痒地动,看见了数尾的白条子鱼。做了钓竿拉出一尾欲拿回去熬了汤让女人喝,却又放进水。公公似乎懂得了水为什么这么活,女人又为什么爱到水里去。
  公公告诉女子他要到儿子采过药的主峰上去采药,一去没有回来。女人天天盼公公回来,天天去涧溪里沐浴。女人在水中游,鱼也在水中游,便发现了一条娃娃鱼。娃娃鱼挺大,真像一个人,但女人并不觉得害怕。她抱着鱼嬉戏,手脚和鱼尾打溅水花,后来人和鱼全累了,静静地仰浮水面,月光照着他们的白肚皮子。
  女人等着公公回来告诉他涧溪中有了这条奇怪的娃娃鱼,但公公没有回来。十个月后,女人突然怀孕,生下一个女孩来。孩子什么都齐全,而嘴是豁唇。女人吓慌了,百思不解,她并没有交结任何男人,却怎么生下孩子来?且孩子又是个豁嘴?!女人在尿桶里溺死孩子,埋在了屋后土坡。
  又十个月,女人又生下一个豁嘴孩子。女人又在屋后的土坡埋了。再过了三个十月,屋后的土坡埋葬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豁嘴。
  公公永远不会回来了吗?或许公公明日一早就回来。
  女人已经极度地虚弱了,又一次将孩子埋在屋后土坡时,被散居于沟岔中的山民瞧见。他们剥光了她的衣服,用鞋底扇她的脸和她的下体。然后四处寻觅采药翁,终在溪边的泥沙中发现采药翁的药,哀叹他一定是受不了这女人的不贞而自溺。山民便把女人背负小石磨坠入涧溪。水碧清,女人坠下去,就游来了许多鱼,山民们惊骇着有一条极大的似人非人的鱼。
  自此,娃娃鱼为太白山一宝,山归于重点保护。
  村祖
  山北矻子坪的村里,一老翁高寿八十九岁,村人皆呼作爷。爷鸡皮鹤首,记不清近事能记清远事,爱吃硬的又咬不动硬的,一心欲尿得远却常常就淋在鞋上。因为年事高迈,村人尊敬,因为受敬,则敬而远之,爷活得寂寞无聊,兀自将唯独的一颗门牙包镶的金质牙壳取下来,装上去,又复取下。
  过罢十年,算起来爷是九十九岁。一茬人已老而死去,活上来的又一茬人却见爷头发由白转灰,除那颗门牙外又有槽牙。再过罢十年,一茬人再皆死去,另一茬活上来的人见爷头发由灰为黑,门牙齐整。如果不是镶有金牙,谁也不认为他是那个爷的。不能算作爷,村人即呼他伯。又过十年,又是一茬人见他脸色红润,叫他是叔。又又十年,又又又十年,八十年后,他同一帮顽童在村中爬高上低,闹得鸡犬不宁。一个秋天,太白山下阴雨,直下了三个月。一切无所事事,孩子们便在一起赌钱。正赌着,村口有人喊:公家抓赌来了!孩子们赌得真,没有了耳朵,只有凸出的眼泡。他已经输尽了,同伴欲开除他的赌资,他指着口里的那枚金牙,这不顶钱吗?执意再赌。抓赌人到了身边,孩子们才发觉,一哄散去。他又输了一顽童,顽童要金牙。他赖着不给,再赌一次,三求二赢。顽童说没牌了怎个赌?划拳赌。抓赌人在后边追,他们在前边跑,口里叫着拳数。抓赌人追不上不追了,他却还是又输一次。输了仍不给金牙。两人就绕着一座房子兜圈子。忽听房子里有妇人在呻吟,有老妪将一个男人推出门,说生娃不疼啥时疼。他忽地蹿上那家后窗台,不见了。追他的顽童撵过墙角不见人。瞧瞧树,树上卧只鸟儿。掀掀碌碡,碌碡下一丛黄芽儿草。猛地转过身,身后也没有。顽童呆若木鸡。恰屋里又扑地有响,产妇呻吟声止,老妪喊生下了生下了。这顽童骂过一句,烦恼忘却,便爬后窗去瞧稀奇。土炕上血水汪汪,浸一个婴儿,那婴儿却不哭。老妪说怎个不哭,用针扎人中,仍不哭。用手捏嘴,嘴张开了,掉出一枚金牙壳,哭声也哇地出来了。
  多少年后。
  这个村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村祖还在活着,却谁也不认识。自此他们没有了辈分。人人相见,各生畏惧,真说不得面前的这位就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