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我的窗外,有着小小的一块地,这地因为植根于水泥石头之上,是故非常贫瘠。
作为“地主”,为着改良肥沃自己的土地,我们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什么鸡粪、什么添土,该做的工作其实也都做过,果然也就“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此,我们的饭桌上,偶尔就能看到自家地里结出的果。
话说,最初遇到这块大小只有三四十平米的土地时,很自然的,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了久违的油渣形象,想:如果给地里撒上些油渣,估计这贫瘠的土地,一定能够肥沃起来的吧!进而,那些跟油渣有关的记忆,纷至沓来,充塞着我的脑海。
小时候,全村的牲口有个统一的去处,叫饲养室。苜蓿、油渣,都是牲口们饲料的一部分,听起来,牲畜们的吃食美味丰盛,然而,牲畜的数量,还是日益萎缩。
记得那时候的村外,朝南有一大片少说也有几十亩的苜蓿地,是专为饲养室的牲口们种下的。到了苜蓿可以入口食用的时节,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间,农人们常常结伴,三三两两、偷偷摸摸,去撅苜蓿。
几年前,网络偷菜非常盛行,有些朋友对偷菜非常上心,晚上会特意设置好闹钟,按时按点,收菜偷菜,忙得不亦乐乎。这里的偷菜,纯属娱乐,你偷或不偷,闹钟响的时候你起或不起,跟你个人的肚皮,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显然,这跟农人的半夜偷菜或者偷庄稼,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在我小的时候,偷庄稼的现象非常普遍。社员偷队里的,本村偷外村的。夜里,人们常常呼朋引伴,成群结队前去“偷”。玉米还没有完全成熟,人们已经趁着月黑风高的时节,偷回来扔进自己的锅里,继而又被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倾泻进各自的肠胃,等你发现时,偷来的东西早已粉身碎骨,不见踪迹。
饿着肚子的人们,会毫不留情地跟不会说话的牲口们抢吃食,苜蓿是这样,油渣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说油渣的用途本该是肥料兼饲料,对小时候的我们而言,它却无异于今天孩子们眼里的美味锅巴或者酥香的萨其马,当村南的苜蓿地已经被村民夜间偷偷拔光,牲口们眼看饿得奄奄一息时,就有可能会让饲养员去给牲口们拉油渣。饲养员先给高大阔气的马车配上两匹还能迈得动步子的马,然后跃上四轮车前座,登时升级为车把式,舞动长鞭,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有油渣的地方,出发。
我们一帮小孩,盯好路线,就在回来的路上等他,我们一般分散地藏在多处比较隐蔽的地方,等四轮马车从我们面前缓缓驶过,就立刻跟在车子后面,然后朝前一跃,跳上四轮马车的后座。
比起架子车,四轮马车的确是先进许多,但比起如今多得时常造成交通拥堵的汽车,四轮马车又的确太过落伍。因为它一无发动机,二无调速挡,既无油门,也无离合,最最要命的是,它没有后视镜,所以,躲在马车后面的我们,也就多半不会被前面的人看见。
可是,一旦我们跃上车,必然就会出现头轻脚重的后果,所以,在前面驾车的人,不用回头,就已经能够觉察。
有些饲养员兼车把式一边走,一边骂,说你们这帮狗日的,马都快走不动了,你们还敢往车上爬,一边说,一边顺手将手中的长鞭,朝后使劲一扬,于是,鞭子梢就常会打在某个孩子的身上,钻心地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时的我,也曾经“光荣”地被打过。但对孩子们来说,这样的车把式,其实算是好的,因为毕竟,在谩骂和被抽打的后面,我们总还有着偷油渣的机会啊。另有一些车把式,会直接将车停下,这样的话,我们自然是丝毫好处都捞不到。
如果侥幸碰上只打骂而不停车的车把式,我们就快快地,每人狠狠抓上几把或者给兜里也塞上些油渣,然后找个人少的地方,如猫儿把玩老鼠一样,细细咀嚼和品尝自己偷来的油渣。吃完还要咂巴着嘴,愤慨地说:“油渣这么好吃,凭什么不给我们只给马和骡子吃呢?”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是令人不堪回首的饥饿时代。因为饥饿,小时候的我们,关于吃的门道实在很多。麦子还没有全熟的时候,我们会揪来麦穗,在手里揉搓后,用嘴使劲地吹掉麦芒,然后将麦仁灌进嘴里,大咬大嚼;槐花还没有开放的时候,我们会拽下嫩嫩的槐花叶,放在手里,撒上盐巴,揉搓之后,香香地吃下;割草的时候,遇到蒲公英,顺手一拔,塞进嘴里;豌豆快熟的时候,溜进豌豆地,大快朵颐……这些饥饿年代的各种小把戏,几乎充斥着我的童年生活,当然,留存在记忆里的,还有心惊肉跳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