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外和大门口聚满了人,有抽着旱烟披着黒褂子的汉族长者,有骑着马满眼狐疑远远观望的哈萨克牧民,还有满地撒欢嬉笑打闹的小巴郎们。
考古队反复给乡亲们澄清,他们不是来“挖宝”的,而是来“考古”的。于是“考古”便成了巴里坤草原上被人津津乐道的词语,但还有许多人将信将疑,“说的是考古,实际上就是挖财宝”。所以,考古队的驻地和发掘现场总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动向。
考古队的生活条件与去年相比有了天壤之别:不用再住在半山坡上那座废弃的破房子里了。年轻人搭起了上下两层的架子床,晚上可以看书、聊天,房间里不时传出笑声,仿佛这里依然是大学宿舍。女孩子们利用一切空闲细心布置自己的小天地,从工地上下来,总会顺手掐上一把野花,插在瓶子里,摆在桌子上或者放在床头边,使“闺房”拥有独有的雅致和情调。考古队聘请陈小军的爱人徐小霞做专职厨师。这位朴实健硕的河南女子,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为二三十位师生的三餐操劳。王建新他们在辛劳之余,吃上了可口的饭菜,再也不用为做饭的事情耗费心思了。考古队还在工地旁搭了一座帐篷。巨石、沙土、荒草之中的帐篷,就像飘摇在大浪中的一叶小舟,虽然略显单薄,但却足以避过山雨与烈日。在大家的心目中,它就是一座战地堡垒。
考古队希望招募十几名开土方的民工,结果报名的青壮年挤满了村主任的院子。大家觉得在家门口做工,既能顾家又能挣钱,实在是机会难得。当然,他们还是有小心思在“挖财宝”这件事情上的。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异常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必须在考古队划定的探方里搬石取土,一会儿要猛挖猛搬,一会儿又要小心翼翼,关键时候还要用小铲一小层一小层地刮土,甚至要用毛刷轻轻拂扫。这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挖财宝”。而且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他们也发现,这些教授和学生们关心的并非“金银财宝”,而是埋在地下的所有物件,包括碎陶片、石器、木器、遗骨等等。渐渐地,他们也有点明白“什么是考古”了。更让乡亲们兴奋和惊奇的是,半山腰上那些祖孙几代人都熟视无睹、平常无奇的石堆下面,竟然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他们居住的地方竟然曾经发生过许多故事,拥有辉煌而显赫的过去。
乡亲们对考古队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从开始的警惕、戒备变成了敬重和亲近。马健和习通源每天下午从工地上回来,都会在门口的木长凳上坐一会儿,吹着山风,喝着啤酒,眺望天山,谈天说地。这时候,村里的人就会凑过来问东问西,没有地域偏见,没有知识差异,没有身份障碍,甚至没有固定话题。世界在所有年轻人的眼里,具有相同的色彩、温度,让他们充满憧憬与豪情。村子里有嫁女或者娶亲之事,都会邀请王建新出席——西北大学王教授参加了某家某次仪式,会成为主家的脸面和荣耀。村民们不再把考古队看成别有所图的“挖财宝”的外地人,他们觉得这些人和自己一样朴实诚恳,做事投入而笃定,学识渊博而不造作,是值得信赖的“自家人”。谁家要是宰了羊,就会像邀请亲戚一样邀请考古队员们来家里,一起吃羊肉焖饼,一起喝“肖尔布特”。村民们的热情就像炉膛里的火焰,走得越近就越炽烈。那些参加考古发掘的民工们也经常义正言辞地纠正别人:“我们不是在打工,我们也不是在挖财宝,我们是在搞考古!”
潜移默化中,考古队给村民们普及了考古知识,灌输了文化遗产保护意识。直至今日,巴里坤地区的群众对各种遗址的保护和爱护程度仍然很高。
考古队每天早上出发前往工地,中午饭由陈小军驾车送到山上,晚上回到驻地休息。洗澡成了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当时的石人子村还没有冲澡的条件。汗水浸湿衣裳,然后风干成一圈圈泛白的盐渍,硬若铠甲,尘土粘在皮肤上,一搓一层泥。最后大家商议,到周末,队员们轮流搭采购物资的皮卡车前往巴里坤县城,洗澡、理发、购买日用品。那段时间,巴里坤的街道上不时会出现一群人,他们衣着潦草,蓬发乱须,“远看像要饭的,走近一问,是考古队的”。
第一次前往工地,考古队员们就经历了一回“痛彻骨头”的考验。
因为人比较多,而工地远在石人子村10公里之外,考古队就雇了村里的一辆“东风小霸王”农用货车接送队员和民工。为了节省时间,农用车每次都抄近道。那是一条盘绕在巨石间的石头路——那甚至算不上一条路,只是村民们在荒滩上随意而行的轨迹,只要绕开大石块,随便怎么跑都行。第一天上山的时候,大家抓着两个边框蹲在车厢里。农用车启动的时候,颠簸就开始了。细颤、震动、弹跳、倾轧,纵向横向、前后左右,随机发生,不可预判。不得不佩服驾车的师傅,他竟然可以在乱石滩上把车开得飞快。也不得不佩服农用车的结实耐用,“东风小霸王”确实像个小霸王,翻沟过坎,感觉不是在碾轧地面,而是在一次次撞击。多少次听到金属断裂的咔嘭声,多少次听到螺丝松懈的吱咛声,多少次感觉它就要分崩解体,但它依然健飞如故。蹲在农用车上,颤栗和抖动的不仅仅是肌肉,还有内脏,这时候,大家就能清楚地感觉到胃的确切位置。麻酥和震痛的不仅仅是抓着边框的手,还有全身的骨头和神经,那种麻酥能够让人体验到电击的感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