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万里狠吸一口烟吐出来,说:把我跟你嫂子的婚姻拎出来,无非是想臭我,其实你可能不知道,解放那年我就为这个挨过处分。
忽大年捏了一撮茶叶,放到舌上慢慢吮着嚼着,品尝着春叶的甘苦。他知道那次能够躲过黄狗子的偷袭,多亏黑妞儿领他去了黑三家,当时他还以为黑大爷是想撮合俩人的,跟在后边有种天然的抵触,后来听到村东头枪声大作,黑妞儿拉他钻进了高粱地,才躲过一劫。后来他把情报抄好给游击队送去了,大队长一遍一遍问,怎么十三个队员,只有你毫发未伤?他告诉大队长,有黑妞儿和黑三证明,他去村西头抄写情报躲过袭击。大队长好像不信,专门派人去黑家庄调查。想不到悠悠往事已过去二十多年,又变了味给翻出来,多亏黑妞儿仗义执言,厘清了那个血腥的夜晚,否则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洗不清就会戴上一顶可怕的帽子了。
想不到,一周后田野来到牛棚宣布:忽大年,你“解放”了。他一听顿时来了劲头,拳头重重地打到年轻军人的胸脯上。田野得意地告诉他,这次他动用了师长的力量,把一个军工厂长的问题,改成了火箭弹专家的遭遇,上报了北京的总部,没几天成司令就把电话打到师部,只有十个字:解放忽大年,已刻不容缓!
解放了的厂长不解地问:怎么就刻不容缓呢?田野眼珠子瞪起来:现在中苏关系已经降到冰点,老毛子在边境陈兵百万,光坦克就集结了五千多辆,我军恰恰缺少毁伤装甲的武器!
修橹具械,三月后成。忽大年吐了一句《孙子兵法》,他知道军情吃紧,可试验是科学,绝不能放空炮。而且他也明白,这次能解放他出山,是上级对他的信任,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考验,若三个月后依然找不到坠弹原因,就颜面扫地了。可眼下两派群众势不两立,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怎样才能捏到一起忙乎呢?
忽大年首先想去北京请教,凭他的嗅觉猜测,这次自己能够解放的直接原因,是成司令压着田野的上司做出了决定,否则那两个尖锐的历史问题不可能听信黑妞儿一面之词,让他像出差一般归来,大大咧咧回到办公室,闻到书柜发散的木香,看到桌上厚厚的文件夹……
于是他抓起红机电话,马上摇通了北京总部,可是成司令却在电话里说,这次要感谢的人是省委的钱万里,你应该带上烟酒,好好去看看人家吧。
九十三
这个神秘大院还是那么幽静,静得有点匪夷所思了。忽大年又进入了那片士兵守卫的省委东院,密丛丛的绿植把一处处小院完全遮掩了,不时看到鸟儿飞起飞落,山茶花争先恐后探头窥视,让人感觉到深不可测的幽谧。不承想那钱万里居然端坐树荫下的藤椅上,默默等待着客人造访,见他手里拎着东西便是一阵责怪:来了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哟?
忽大年已经好久没见到钱书记了,一见到这张愈发清瘦的小脸绽放灿烂,马上想到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古句,迫不及待拿出一个废弹壳做的烟缸递上去。
钱万里哈哈笑着转头对倒茶的夫人说:看来我这烟是戒不了了,又送来一件铜的,想砸都砸不烂了。白皙夫人嗔怪地对忽大年说:我家钱钱没毅力,多少人都把烟戒了,可他一看见香烟就像看见了亲儿子。我现在可提前告诉你,一会儿你把烟和烟缸都带走啊。忽大年盯着慈祥起来的书记,再看看肤色如蜡的夫人,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哼哼哈哈信口应付,但他从夫人对丈夫的称呼中感受到两口子的甜腻。
钱万里余光看着夫人进了屋才说:你不来,我还想叫你呢,批判你的材料我看了两遍,都是一些凭空猜测,凭一张无来由的小纸条,就想把一个老八路打倒,这也太轻率了,何况还有人证明你的清白,所以那天成司令打来电话,我明确表态忽大年没发现问题,应该马上解放,部队等装备急得上火啊。
忽大年恍然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呀,明明是成司令给省上打了电话,却让我来感谢地方领导,明摆着是想促我缓和与钱万里的关系,那年为涵洞冒水事故,两人几乎红脸戗戗了半天,他后来实在憋屈跑去给成司令抱怨,才让他参加了对印反击战的保障队。不过这样也好,这些年炮弹生产线早已建成了,跟地方上也没多少联系了,现在两人都解放了,也算是德行圆满。他端起茶杯诚恳地说:钱书记,多亏你仗义执言,否则,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重见天日呢!
钱万里点燃一根“金丝猴”说:有些事咱们都要理解,革命嘛,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你进牛棚才几天,钱某人在牛棚关了半年零七天,非说我是双料特务,一面给共产党当省委书记,一面给国民党当水利局长。唉,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哪个地下工作者没有掩护身份?他把烟灰往铜烟缸里一弹,似乎很欣赏地转了个角度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慨,人啊折腾一回,对人生的看法就深刻一截,这次进去隔离审查,还是那些老掉牙的问题,组织上其实早有结论了,又扯出来没完没了地解释。
忽大年早也听说,钟楼墙下曾经贴出过揭发钱万里婚姻问题的大字报,似乎没几天就被新的大字报覆盖了,看来甭管多大的人物也会遇上麻烦的,他小心遣词安慰道:您也不用太在意,没人相信那些谣言,都是想给老革命脸上抹黑。
钱万里狠吸一口烟吐出来,说:完全是捕风捉影,又把我跟你嫂子的婚姻拎出来,无非是想臭我,其实你可能不知道,解放那年我就为这个挨过处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