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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6月08日
中国人的大局观(连载102)
穆涛的历史写作(中)
○ 鲍鹏山
  这一部分,穆涛还讲了中国人的人生哲学,讲了“大隐于朝”,还从东方朔的“谈何容易”入手,触摸了一下如何讲“真话”这个很骨感的话题。
  我这么一梳理,读者可能觉得这是历史笔记,是一个历史学者的历史丛札。你这样认为也不错,因为,穆涛此时,就是一个历史学者。
  但穆涛首先是散文大家,鲁迅文学奖散文奖的获得者。这本书首先是文学作品,历史只是他的文学题材。他面对这些混沌的历史,如同一个雕刻家面对一块原石:他用他的刻刀,把隐藏在原石中的形体解放出来,与我们赤裸相对,我们看到了藏在混沌中的历史色相。
  但他又毕竟是在写历史,他非常克制自己的文学冲动。或者他本来就没有作家常有的那种文学冲动,他就是觉得这些历史有意义,这文化有价值,然后就这样不着力不刻意写下来了——他几乎保持了历史的原来样子,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寄托,他一点都没有用他的文学之笔打扮历史小姑娘。他只是勾勒,把隐藏在纷繁事实中的某些点连成线,然后我们就看见了。文学和史学,不就是让不可见的可见吗?
  文学家的历史书写,往往功利心太强,自我表达欲太强,所以总是指桑骂槐,心中总是梗着那个槐;穆涛不是,他心中没有梗,眼里没有槐,他只有一个无碍大道。槐不在眼中不在心中,他本来无一物,无爱亦无恨。他不让自己堕入爱恨情仇,尽量保持对历史的零度情感,以呈现客观的历史。
  历史是花,他是镜子;历史是月,他是渊水。水中月,镜中花,镜子并不迷恋花,渊水并不珍藏月。若谓两者不着,水中又有月,镜中真有花;若谓两者着了,打破止水哪有月,翻过镜子哪有花。这就是穆涛谈历史的那种意境。
  我还没见过谁写历史像穆涛这样潇散,这样两不相关的。他笔触从容,从容到看不到文字,看不到穆涛。他把苍茫历史中的痕迹或烙印用着重号清晰地标示出来,交由读者判断。事实上他已经判断好了,成竹早已在胸中,但又不妨碍读者进行判断,甚或激发出更多联想和碰撞。这就是文学中的无我之境吧。记得穆涛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他以这个故事来说文章的立意。
  一个人在路上见了一头牛,就牵回家了。主人告状,县令审案。问他为何偷人家的牛。他回答说:路上见一根绳子,就拿回家了,没看见绳子那头有头牛。
  穆涛的结论是:好文字就如这根绳子,必须牵得出一头牛。我的领悟是:好文字自身不能是牛,只能是绳子。
  穆涛这本历史笔谈,读者就是这个牵牛回家的人,读者也就捡到一根绳子,但绳子那一头,真是一头牛。
  如果县令审案,接着问穆涛:你知道你的牛被人牵走了吗?穆涛必答曰:我只是搓了根绳,谁知道竟然是牛绳,谁知道竟能牵出牛。
  贾平凹先生曾经惊讶于穆涛,说不知他前身有何因缘,此生能得如此从容。一般人以诗咏史,如左思、刘禹锡、杜牧、李商隐,或以文写史,如罗隐、皮日休、陆龟蒙,都是别有怀抱,咏史是面目,咏怀是心肝,里面都有自身的世路伤痛和坎填仇恨,都不免借古讽今,借古人酒杯浇自家块垒,但穆涛是心中无块垒,眼前无障碍。谁能无障碍行走人间?偏穆涛大踏步走来,障碍化为阶梯,块垒成了山水。他心中与此世界本无芥蒂,竟无芥蒂,他是福人。此等世间,我就见这一个福人,让我羡慕嫉妒恨。
  我跟他说,我是愚公,门前总有一座山,避无可避,移无此力,所以常在愤怒中。而穆涛眼前却一马平川,不是“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就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所以他的性情总是如散人春闲,斜倚胡床,看垂天之云。我看他自叙少年时也曾忍饥挨饿,饥寒不免,不知他何时竟成了福人。
  文章是有福者的事业。如果穆涛从政、经商、务农、从戎,我无法想象他的面目。他其实只能写文章,改文章,编文章,与文字打交道。我们能看到他那一脸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