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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2月23日
买书最忆少年时
○ 刘炜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图书定价很低,1983年以前尤低。我记得那时西北大学的外教曾说过:“你们中国的书,是世界上最便宜的。”现在当然不一样了,有些书在国内买,还不如让人从国外代购来得实惠。
  我过去买了书回来,即在扉页上写上自己名字,注明购买日期和地点。40岁以后,想到这些书将来用不着了,有可能送人或捐出去,写上名字不好,何况自己字丑,便终止了这个习惯。单行本三册《创业史》,分别购买于1982年9月和1983年1月,地点都是西安钟楼新华书店。34年过去了,看到它们倍感亲切,更勾起了很多悲欣掺和的记忆。
  17岁上大学之前,我没有走出过商洛山区。小学和初中,趴在油漆斑驳的简易课桌上学习,夜晚伴着昏暗的煤油灯度过。除了课本和文件,能见到的印刷品,主要是糊在自家墙上和别人家墙上的报纸了。直到上了高中,才见过学校里的图书室和街道上的图书馆。自打识字以后,我便酷爱读书,但总是无书可读,常年被阅读饥渴症折磨着。和多数同学的家境相比,我家景况不算差,但父母还是省不下钱给我买书,哪怕一年一本也办不到。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1977年腊月,母亲带着我去洛南县马河公社置办几样必备的年货,我看到供销店货柜上摆着曲波的长篇小说新作《山呼海啸》,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缠着要母亲给我买下。母亲很为难地说:“这书是上下册,定价两块三,快要顶二斤半猪肉钱哩,咱咋能买得起?”我说:“你给我买下,我保证过年不向你要肉吃。”这话让母亲难过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很不好意思地对售货员说:“你看这,叫你笑话哩。”犹豫了一会儿,母亲还是硬下心拽我回家了。我那时不懂事,心里记恨母亲吝啬,好几天不和她说话。过了正月,母亲手头稍宽,还是给我把这部书买了回来。
  虽然如此,从小学四年级起,我还是争取到了越来越多的文学阅读,因为总有一些作品在乡间的干部、教师、知青手里辗转着,一旦见得到,我就缠着人家给我几天时间看完。那些书被人们翻阅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几无“足本” —— 总有几页到几十页不等的残缺。
  我最早阅读的当代长篇小说,依次是克非的《春潮急》(1974年版)、李云德的《沸腾的群山》(1965年版)、浩然的《艳阳天》(1964年至1966年版)、柳青的《创业史》第一部(1960年版)、罗广斌和杨益言合著的《红岩》(1961年版)、曲波的《林海雪原》(1957年版)。前三部书,1970年代一版再版。后三部则不同,它们当时正跟着作者倒霉,被禁止发行和借阅,因此我阅读它们时,被父母一再告诫:“背地里看,不要出去说。”
  我那时毕竟还是“碎娃”,对于这几部长篇,喜好程度大不同。看得最兴味盎然的是《林海雪原》,因为它故事跌宕、情节热闹;最不感兴趣的是《创业史》,因为它写了些平平常常的农村生活事相,攫不住少年的心。
  但从读高中开始,我就慢慢知道,《创业史》的艺术水准,是超过了那几部书的。读了大学中文系,修了《文学概论》《中国当代文学史》等课程,认识更进一层,明白了它的质地究竟好在哪里,在当代文学坐标上的重要地位何在,内容和形式还有哪些不足。叙事性文学作品创作尤其小说创作,主要拼的是典型形象的塑造。《创业史》里的梁生宝、梁三老汉,郭振山、郭世富、姚士杰等,都称得上典型人物。因为这部出手不凡的长篇,柳青成为新中国文坛上的大家,在当代陕西文学界,更是教父级人物。获得这样的认知,既要感谢当时使用的教材和新面世的研究著述,更要感谢培养我们作品读解能力的老师们。
  我自己舍得花钱买书,是从大二开始的。本科四年,我享受着国家每月发放的19.5元助学金,不仅吃饭不成问题,月底还略有结余。父母为我考上大学高兴,又不想让我因为手头紧巴而在同学们面前自卑,就每月硬挤出15元生活费贴补我。这样一来,我感觉自己已经很阔绰了。买自己喜欢的书,是我日常生活开支以外的主要花销。
  1980年代的书店,卖书是不打折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购齐三本《创业史》,合计才2.16元,比起我后来买的列夫·托尔斯泰四卷本《战争与和平》、格奥尔格·勃兰兑斯六卷本《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张英伦主编十卷本“外国中篇小说丛刊”等,实在是太便宜了。
  在此之前,我已经购买了1980年3月出版的《柳青小说散文选》,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印行,定价0.67元。依稀记得,收入书中的第一篇作品是《待车》。我认真阅读柳青的书,就是从这部开始的。接触柳青最早的长篇小说《种谷记》,时间却最晚,要到新世纪之初了。
  现今物流发达,柳青著作的各种版本,在旧书网上都可以淘到,价格因品相优劣而不同。如《柳青小说散文选》,有卖10元的,有卖30元的。我不是有钱人,买书以实用为第一考虑,所以不甚重视版本质地差别。
  柳青个头不高,形容刚强,目光睿智。每看他的照片,就想起李白自道“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话。柳青是心气厉害、追求雄大的人,可惜人强命不强,晚岁不能逃局十年“文革”,宏愿一再搁浅,身体也垮了下来。“胜利的十月”以后,日子好过了,却一病不起,62岁辞世,与李白寿数相同。《创业史》的四部创作计划,只完成了一半,这是永远的遗憾。但辉光熠熠的半成品《创业史》,早已为柳青赢得了生前身后名。而他的文学经验和文学精神,泽被后来人甚多。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的创作成就获致,都和柳青的沾溉有着直接关系。当然,这些作家一因赶上了社会环境较以往宽松得多的“新时期”,文化视野日益开阔,创作自由较少受到拘限;二因既用力继承柳青的长项,又用力超越柳青的短板,所以各自的文学生涯,比柳青更有活色。
  不管怎么说,作为作家的柳青是了不起的,无愧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大家、陕西当代现实主义文学主要奠基人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