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印边境回来,上级恢复了他的厂长职务,由此他也恢复了居高临下指挥若定的感觉。
忽然,有个银铃般的声音从遥远的山坳飞过来,飞过山石,飞过树丛,在耳畔悠悠萦绕,使得忽大年不由得想去捕捉那个声音,但那银铃声又淡去了,淡得侧耳细听也听不见了,他有点落寞地托住左耳,又托住右耳,只有厉风吹过的哨声一阵紧似一阵。
后来,他叫牛二栏守在山坡,自己跑下山扛上来一个长安的炮弹筒,一步一步挪上山坡,端端地竖到了坟前,又用砾石在弹筒上刻了一行字:长安兵工毛豆豆。然后,他把半袋茶叶放到坟前,把罐头瓶里的茶水慢慢酹到坟上,默默地站在那里心如乱麻,任凭风把衣服吹起,把军帽吹走都没挪动脚步,终于两行泪水从眼眶跌下来,摔到塑料套上碎了……唉,那双会说话的眼睫毛就这样走了,永远地走了,永远驻守在边防线上了……
多年以后,忽大年在行将老去的时候,特别怀念跟他经历了战火洗礼的毛豆豆,特意派儿子到西藏克节朗去寻找她的墓碑,想再给坟前栽一棵树的,可儿子在实控线上走了整整三天,竟没见到毛豆豆的坟茔,好像姑娘俏丽的身躯被高原强劲的风沙吞噬了。忽大年气得想骂老战友几句,可是电话好不容易拨通了,曾经威风凛凛的师长竟然脑梗说不出话了,他哽咽着喃喃自语:是我把她带出去的,可我没能把她带回来,她才二十三岁啊,还迷恋露天电影呢,还没找到男朋友呢,突然就在我面前死了,死得我好心痛啊!
蓦地,他的手上一松,那个跟随他多年的罐头瓶掉到了地上,可那玻璃杯居然没有碎……
第四章
五十七
忽大年不承想转眼间他胸中纠结的问题就成为历史了。
当他昂首站到长安大楼的办公室窗前,感觉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突然,好像一夜间城里的树木就吐出了嫩芽,给沧桑的痕迹抹上了一层茸茸的绿色,像在提醒人们赶紧忘掉昨日严寒,换上轻便明快的衣衫。但是,每天从街坊走向长安大门的人,依旧喜欢把穿了一冬的蓝色工服罩在毛衣外,或走路或骑车,涌向那个敦敦实实的大门,于是便汇成了一股洪流,浩浩荡荡,奔涌向前,只有当上班号嘀嘀嗒嗒吹起来,那股洪流才会戛然而止,几乎在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忽大年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这个像闸口一样的大门,把人们吸纳进来,又分流开去,站在这儿的确有股超然的气度,也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享受。而且,这种享受是只有坐上了厂长的交椅才会有的感觉,那种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感觉,常常鼓捣得他血脉偾张,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思维便简单得只剩下消灭敌人的目标了。的确,他已经驻扎西安七八年了,依旧对战场有一种渴望,金戈铁马,摧枯拉朽,既让他感到淋漓酣畅,又让他升腾起胜利者的昂扬,似乎只有站到这里才能够填补一个老兵的遗憾。
确凿,降成副厂长,这个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尽管依旧可以双手叉腰站在这扇显示尊严的窗前,却有种只可意会的屈辱扑面而来,人们似乎戏谑着嘲笑着匆匆而过,所有的不屑都夹杂在嘈杂声中了,他几乎能从那凌乱中分辨出某种暧昧来。所以在他被降为副厂长的第二天,只在这儿站了一会儿脸上就臊得火辣辣的了,他后悔应该挪个办公室避开涌来的洪流,躲到大楼哪个角落去享受无奈的清静。然而,当他从中印边境返回长安机械厂,上级竟然大张旗鼓恢复了他的厂长职务,由此他也恢复了居高临下指挥若定的感觉。
最忘不了那天他从北京抵达西安火车站,省委秘书长居然领着黄老虎、哈运来一群人专候在站台上迎接他,有位女工还跑来献上了一束鲜花。那个女工什么模样他没记住,只记得那鲜花是彩纸做的,红牡丹,粉玫瑰,衬着几片绿叶,鲜艳得让他舍不得丢掉,一直在手上紧攥着,直到上了那辆嘎斯吉普,才小心地放到靠背后的行李上。尤其让他意外的是,钱万里居然也在厂部会议室等他,见面握手笑容粲粲地说:省委已经同意部里决定,先恢复你的厂长职务,你耿耿于怀的免职问题就一风吹了,一笔糊涂账也就从你档案里抽出去了。
这让忽大年喜出望外,也就是说以后从档案里看,自己压根就没有处分的任何记载。这比简单地恢复职务强多了,那恢复职务还是说明你曾经犯过错误,把那该死的处分从档案里抽出去,就意味着他这辈子就没犯过错误,还隐约有种上级搞错了的味道,真是千好万好不如从档案里抽掉了好。
不过,忽大年觉得也挺滑稽的,明明发生过的处分,怎么说没发生过就没发生过呢?但堂堂钱大人已是省上的书记,能屈尊代表北京来工厂宣布这个决定,还是挺让人感动的,人家丝毫没有计较与自己的不愉快,反而面对全厂中层干部,用了很长篇幅来评价他的功绩:三年筹建期没日没夜,遇到人身袭击都没有脱岗住院,海防前线能炸得蒋匪帮鬼哭狼嚎,我们的忽厂长功不可没。这次他又勇敢地参加了中印自卫反击战,保障了我军火炮威震边疆,为长安争了光,也为省委争了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