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天很黑很沉，他仍旧像往常一样有滋有味地在柴房比画着。忽然，门被人“咚”的一声踢开了，拥进来七八个校卫队的兵痞，不由分说，把他踹翻在地，五花大绑押了起来。一阵脚踢拳打，他便失去了知觉。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扔进一个丈许深的土坑里。他摸索着爬了起来，用尽浑身的力气抓着树根爬了上去，当他忍着剧痛支撑着站起来的时候，一阵枪声，他的小腿肚挨了一枪，他咬着牙一口气跑了十几里，一见老娘便晕了过去。老娘用她自制的“刀枪药”救了他的命。他是昏睡了四五天后才醒过来的。通过母亲，他才知道王保长来过了，他是因为她才挨枪子的。胡宗南打了败仗，要往大本营成都撤，她父亲要带她一块儿走，她对父亲说她爱他，是他给了她生命，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已经学会了好多字，他很勤快。可她父亲无法容忍这门亲事，便对他下了毒手。他仿佛也记得她对他说过，她要带他去外面见大世面，他总以为她在笑话他。
　　在他瘸着腿能下地干活的时候，王保长又来了，吊着脸，挺着脑袋，满脸的杀气。王保长告诉他：“她死了，是吞金而死的。”她被刘校长埋在软禁她的那孔窑洞脚下。王保长还说：“是你逼死了她！”他很害怕，很难过，梦里常是她的影子。从那以后，他便呆傻起来，整天疯疯癫癫地乱跑，老娘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老娘为了给他冲喜，帮他娶了一房寡妇，结婚那天，他把“黑老锅”砸了，寡妇跑回了娘家。
　　“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没人管……”“娃娃、娃娃你甭混，你是家中顶梁柱。”
　　书房沟的人们看着整天和书房沟的屁大点娃娃们疯扯在一起没一点儿大人样的李有堂，个个摇着头叹着气跺着脚满眼泪水走开了，没几个人理会李有堂的开门七件事。老娘整天没黑没明颠着小脚磕磕绊绊地去撵，几个月下来，老娘就没有一点儿正形了。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毕竟给李家撑过一阵子门面，老娘心都碎了，李有堂却根本不知道母亲的艰难。母亲好不容易撵到他跟前，给他端了碗苞谷糁，没承想，他喝了一小半连碗都摔了，老娘给他兜里揣块高粱馍，他一见沟里乱窜的野狗，竟然一口不吃全喂了狗。看着糟践起粮食来一点儿都不心疼的儿子，老娘彻底地死心了，她知道，她那曾经方圆几十里谁人不夸谁人不眼馋的儿子彻底没救了。李有堂才不管老娘所受的煎熬，渴了，“扑通”一下跳进龙泉河，掬两捧生水；饿了，田间地头随手拔棵萝卜、掰个苞谷棒，大嘴一咧几下就算完事。就在大家都认为李有堂是棒槌掉进油老瓮不可救药的时候，这个在外面钻了半年多麦草垛子的疯汉子竟然乖乖地跑回了家。
　　疯疯癫癫的李有堂怎么会突然间结束了游荡鬼生涯，不再追着一群山野孩子学狼嚎狐叫，重新回到人间了呢？原来，不知饥饱的李有堂，有一天不知哪根筋开窍了，看见李秋婵从场院里佝偻着身子拖一捆苞谷秆，二话不说从李秋婵手里抢过绳子，乐呵呵地给李秋婵背回了家。看着傻里傻气却知道关心人的李有堂，李秋婵急忙从灶房锅里取了一块发糕馍给了他，她心里没有一丝看不起李有堂的想法，在整个书房沟的人都像避瘟神般嫌弃她娘儿俩的时候，连那不够成色的疯子都知道济贫帮困，那些从前在她的心目中一直和和蔼蔼的帖宝树的本族兄弟竟然没有一个人对她娘儿俩伸出怜悯关切之手，更何况书房沟那些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亲呢。衣裤肮脏邋遢、头发沾满灰草、脸颊和脖项沾满污垢、眼屎蜡黄堆积的李有堂却不嫌弃她，竟然还主动出手给她帮忙，她内心深处能不触景生情泛起丝丝涟漪吗？看着李有堂狼吞虎咽吃完高粱面发糕后，她又急忙从后锅给李有堂舀了半瓦盆温水，端到院中间，她指了指瓦盆，没有多的言语。李有堂仿佛叫李秋婵给施了什么魔法，身子一蹴，头一埋，三下五除二竟然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洗罢脸的李有堂静静地位立在院中间，呆呆傻傻地盯着脚尖，像不小心犯了错的小孩子。李秋婵没有过多地理会这个和她一样的苦命人，她连瓦盆水都没有倒，一转身回到了窑洞，门一掩由不得自己扑到被垛上抽泣起来。
　　李有堂傻站了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才蹙着眉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李秋婵的院子。当李有堂无意识地替李秋婵带上那扇破烂不堪只能挡个野狗的头门时，他忽然间被大门上显然是几年前贴的门神吸引住了。这幅英姿勃发的敬德武神，虽说早已斑驳不堪、面目全非，但李有堂却两眼放光，浑身颤抖个不停，满眼的泪花，忽然间如汛期的龙泉河般咆哮起来。他像一位神经质似的大病初愈的老奶奶，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凝结着他心血的纸画，他把留下岁月印痕不停随风飘舞的碎纸角摁了又摁。忽然间他心灵一动，撒腿就朝家里跑去。他失神迷茫了一年的心，忽然间找到了归宿，他还有用，他能制作全西府最精美的门神和窗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