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4年02月07日
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连载
《书房沟》(97)
○ 李巨怀
  第二十六章
  风怒吼着,把萎缩一团的树叶撕成棉絮一样在低矮沉重的天空中飘荡着,黄土高原又一次被扒光了衣服,把它那满是伤疤的裸体展现在人们面前。整个大地又一次成了狂风操练的沙场,一向以战天斗地而自豪的人们也无可奈何地佝偻着身子,在赤条条无一丝遮掩的大地上匆匆行走着。
  又是一年叫人撕心裂肺的祭祖时节到了,这一天是阴阳两界的亲人一年中除了清明节再次聚首的重要日子,阳间的人们照例要给九泉之下的亲人们送去御寒的棉衣。
  农历十月初一的西府大地天冷得像冰窖,黄土高原的风刀子般锋利。这天一大早,李秋婵就夹着十几张烧纸去给她苦命的爹娘和冤死的男人上坟。殷实人家这天上坟很讲究,除了从头到脚五色纸做的棉帽棉衣棉鞋外,还有花里胡哨的印刷粗糙的冥票。李秋婵不是不想讲究,她讲究不起,这般讲究下来,她三个亲人要花去她半个大洋,她衣里衣外翻透都是凑不齐一半的。阴间人的祭品,随着阳间亲人的兴衰沉浮,也得三六九等无奈地变化着,看着其他人祖先坟上一堆大似一堆的灰烬,她怀里的纸钱不用烧,都没有人家的堆坨大。听人说,没有明确收取人的烧纸在阴间不通用,得由自己的亲人念叨着烧,最好用阳间的钱票拓印一遍才通用。兜里空空如也仅剩布腥气的她,只好借了隔壁嫂子家的面值十元的碎纸币在烧纸上拓印,她把那在阳间都视为草芥的碎纸币一排排、一行行,在烧纸上一反一正、一压一摁地拓印了两个时辰才把那没有流通价值的烧纸变成了阴间凑合着能花的钱币。实在没有办法,她和孩子日子过得吃了上顿找不着下顿,窑洞四面透风捂也捂不住,天天愁苦着,哪来的闲钱叫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不寒碜呢?
  她跪在爹娘的坟前,看着随风飘飞的纸灰,她的心也七上八下跳跃着。一阵铺天盖地的悲怆感顷刻间吞没了她,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拽着她往地底下沉。凛冽的寒风在她生命的空隙里、在阴森潮湿的坟底下回旋飞转,墓地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绿雾,迷蒙着苍白的光,从阴沉的天空反射至土铅色的大地。随着一片片残火的隐去,她身不由己地一个寒噤接着一个寒噤,这也使她感到一阵阵迷惘。由于久跪的缘故,等她来到帖宝树的坟前时,酸困麻木的双腿已支撑不起瘦弱的身子,她一屁股瘫坐在自己男人的坟前,呆呆地盯着帖宝树坟前最后一丝残火熄灭。她并没有离去,只是随手把早已被露水尘土浸污的膝盖拍了拍,又若有所思神色恍惚地盯着塬边的槐树林发起呆来。
  李秋婵失魂落魄地煎熬着自己,她呆呆傻傻地默望着身边被寒风刮落的树叶,随着每一片无精打采的叶子打着旋,她的心便不由得收缩起来,每当这飘零的树叶落地,她的心反而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意料不到的畅快感,她想竭力扫荡掉这种麻痹心态,但她每一次的挣扎都无法给自己内心战战兢兢的没落念头找到避难所。李秋婵忽然间感到特别脆弱,心口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轻轻按摩了几下,在她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亲人们的几张纸钱都搜罗不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彻底地绝望了。要么找个人家把自己嫁掉,要么带着儿子远走高飞,要么一绳了断,她还有其他的路子吗?
  在整个世界都薄情寡义与她渐行渐远没多大关系的时候,她难道真的坐以待毙生生等死吗?身处王保长、大老鸦这些狼虫虎豹的铁桶阵中,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在苦苦地熬了五六年后,她是彻底地无所顾虑了,生活还得继续,儿子还得抚养,可她实在是没有法子再往下走了。她清楚得很,工于心计目光从未游离她的王茂德对她是心思熬尽,自己若再不找个男人依靠,王茂德随时都会得逞的,她随时都会落入狼口,成为王茂德嘴里的美味佳肴。王茂德对她的一次次施惠都是给她的一条条绳索,她凭一个女人的直觉早就顿悟,王茂德是要她心服口服、无怨无悔地躺在他的怀里。要叫对她用心甚深的王保长放过她,除非自己远走他乡,但王保长的手掌心她几天几夜都跑不出去。杀人不眨眼的王保长给书房沟随便什么人安一个罪名都得认卯,何况眼下哪里黑哪里歇的她呢。一绳了断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和帖宝树双方哪一家都没有人收养孩子,她打帖宝树死去的那天就想跟着她那苦命男人一起上路。在这兵荒马乱、家家吃了上顿难找下顿的时候,谁愿意添一个正是长身体永远吃不饱的半大小子呢?绑在李秋婵身上的浸透水的牛皮绳索由不了她自己,一天天随着时光收紧着。李秋婵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在帖宝树的坟边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以逃遁这叫她满心悲伤的世界。望着暮色沉重的苍穹,由不了自己,她把披头散发昏涨不堪的头伏在膝盖上,心情万分纠结地痛哭起来。
  (未完待续)